轎子停在梨園側門,劉言宜示意隨從留在外面,隻帶瞭秀兒一人進去。
梨園內絲竹聲聲,幾名身著彩衣的優伶正在排練新戲。她避開人群,沿著回廊向深處走去。
“主子,您看那邊......”
秀兒突然壓低聲音,指向一處僻靜的涼亭。
劉言宜順著方向望去,隻見兄長劉佐剛正與一名身著素白戲服的男子對坐。那男子面容清秀,眉目如畫,正是梨園當紅男旦俞宗。
兩人面前攤開著詩稿,劉佐剛正指著其中一行說著什麼,俞宗則微微傾身,聽得專註。
這一幕本無甚特別,但劉言宜卻敏銳地捕捉到兄長眼中那抹異樣的光彩,仿佛整個人都鮮活瞭起來。
“兄長!”
她忍不住出聲呼喚。
劉佐剛正說著話,冷不防被這一聲呼喚嚇瞭一跳。他猛地抬頭,看見妹妹扶著腰站涼亭外,一旁的俞宗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轉頭看去。
俞宗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連忙起身行禮。
“奴婢參見瓊主。”
他聲音溫潤如玉,略帶沙啞,又似在青石上滾瞭一遭,磨得人耳朵癢癢的。
劉佐剛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起身行禮。
“妹妹怎麼來瞭?”
“聽聞兄長近日醉心詞曲,特來討教。”
劉言宜唇角含笑,目光卻落在俞宗身上。
“這位想必就是梨園俞大傢?”
俞宗再次行禮,白袍廣袖隨風輕擺。
“奴婢不敢當。瓊主喚奴婢小俞便是。”
劉言宜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她緩步走到兄長身旁,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兄長,可否借一步說話?”
劉佐剛臉色微變,卻也不敢違抗她的意思,隻得對俞宗道。
“我與舍妹有些體己話要說,勞煩大傢稍等片刻。”
俞宗識趣地再次行禮。
“奴婢告退。”
臨走時,他悄悄將桌上那頁詩稿收入袖中。
兄妹兩人一前一後,直往僻靜處走,劉言宜走得慢,劉佐剛隻得放慢步子與她並肩。
劉言宜緩步走在回廊上,廊外芭蕉翠綠,葉上水珠滾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淺坑。
她與兄長來到一處僻靜的回廊下,扶著欄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漆木上雕刻的蛇紋。
“兄長近日倒是清閑,蘭臺的差事可還順心?”
劉佐剛垂下頭,聲音也悶悶的。
“妹妹,我……”
“兄長倒是好興致,每日往梨園跑,也不怕人言可畏。”
劉言宜微微側身,目光落在兄長身上。
印象中他是個老實人,向來循規蹈矩,如今這般模樣,倒是讓人陌生。
不過轉念一想,若當真循規蹈矩,便早應在傢鄉遵循父母之命,撐起書香門第的傢業,而不是赴京闖蕩。
“妹妹身子重,不該來這種地方。”
劉佐剛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局促。饒是他木訥,也知曉身為兄長卻讓妹妹擔憂的羞赧。
“兄長如此說,是嫌我煩瞭?連自己親妹妹都要趕出梨園。”
劉言宜眼眶微紅,抬眸看向他。
劉佐剛連忙擺手,語氣急切。
“不是的,我隻是擔心你的身子……”
“擔心我的身子,便該好好說清楚,而不是遮遮掩掩,讓我想起從前在傢時,你總喜歡把話藏在心裡,不肯說出來,惹得母親憂心。”
劉言宜的語氣柔和下來,扶著腰慢慢走到兄長面前,抬手替他理瞭理衣襟。
“妹妹……”
劉佐剛眼中閃過一絲動容,張瞭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究竟怎麼回事?”
劉言宜目光中帶著詢問和關切。
“你與俞宗是怎麼認識的?又為何每日都要往梨園跑?”
她心裡明白,兄長不是個貪圖享樂之人,更不會無緣無故與人交往過密。
劉佐剛抿瞭抿唇,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開口道。
“我……我與俞宗一見如故,他是個很好的人,妹妹,你不知道他有多優秀。”
“兄長如今也算有些見識的人瞭,怎的還像個小兒一般。”
劉言宜聽到兄長這番話,心裡便明白瞭幾分,卻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問。
“一見如故?你們才認識多久?就這樣掏心掏肺的。”
劉佐剛深吸一口氣。
“妹妹,我與俞宗相識不過月餘,但一見如故並非虛言。”
他頓瞭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他的為人處世、言談舉止,都讓我敬佩不已。”
“便是如此,也不該如此頻繁地往梨園跑。”
劉言宜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
“你如今是蘭臺書佐,日後還要靠這仕途升遷,怎可如此不務正業?”
劉佐剛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妹妹,你不明白,他身邊權貴諸多,我不過一介書佐......”
“哥哥是覺得仕途渺茫,想靠著俞宗攀附權貴嗎?”
劉言宜眉頭微皺,語氣裡帶著一絲擔憂。
劉佐剛嘆瞭口氣。
“俞宗他雖不將權貴放在眼裡,卻也時常難免因避而不談的態度,招來以打賞為名的刁難,我隻是希望能讓他感到被理解,寬心一二。”
劉言宜愣瞭愣,隨即心中湧起一陣復雜的情緒,沒想到兄長對俞宗竟有如此深的關切,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劉佐剛見她沉默不語,以為是嚇到瞭她,連忙解釋。
“妹妹,你放心,我與俞宗隻是朋友,其實我在京城多年,每日埋頭書案,卻始終止步不前。而註視著俞宗,他的為人處世,從容與自持,反而讓我感到別樣的智慧。”
“兄長這是把他當作良師益友瞭?”
劉言宜忍不住輕笑出聲,兄長向來木訥,如今竟因為一個梨園優伶而開竅,倒是讓人意想不到。
劉佐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俞宗他雖為優伶,卻見識不凡,言談之間,總能讓人有所感悟。妹妹,你不知道,我在他身上學到瞭許多東西。”
他抬起頭,目光中滿是敬佩。
“兄長可知道,士優交往在本朝雖不罕見,但終究是......”
劉言宜斟酌著用詞。
“終究是不被主流認可的。”
劉佐剛明白妹妹的意思,認真地看著她。
“我知道,所以我會註意分寸,不會做出有損傢門名聲的事。”
他頓瞭頓,又道。
“況且,我心中明白,俞宗與我隻是志趣相投,並無私情。”
劉言宜望著兄長眼中閃爍的光芒,心中五味雜陳。
理解,她理解兄長又能如何?她的情感早已在宮中反復藏匿折疊揉搓,不露其容。
她為傢人求皇上算珠璣,她為傢族排戲博寵孕三胎,升遷舉步維艱。
而她能依靠什麼呢?
兄長有瞭感情寄托之際,可曾想過她在宮中會不會遭受流言蜚語?可曾想過父親從寒門升至永昌郡丞,已是萬裡挑一。
這條路多難,多嘔心瀝血,都未能走進京城,卻可能因在京任職的長子毀瞭官聲。
廊外春雨忽至,細密的雨絲在芭蕉葉上敲出清脆的聲響,令人想起唱戲時輕叩的牙板。
劉言宜忽然憶起年幼時兄長帶她及二哥在資中看過的一出儺戲,戴著青銅面具的巫祝踩著禹步,將糯米灑向虔誠的鄉民,她突然問道。
“兄長可知木濤最後為何投江?”
劉佐剛怔瞭怔,《木濤傳》的故事他再熟悉不過。
那木濤與優伶最後在江邊縱酒而歌,賦詩而別,優伶乘舟而去,木濤站在江邊遠送,良久良久,一躍入江,故事便結束瞭。
但妹妹此刻問來,顯然有別於話本,他的確思索過這個問題,隨即笑道。
“妹妹考我?《宣和遺事》裡寫得明白,是因知音難覓......”
“是因為他分不清戲裡戲外。”
劉言宜打斷他,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隆起的小腹。
“那位優伶演完《九歌》就卸瞭妝,木濤卻把湘君當作瞭真神。”
劉佐剛默然不語,妹妹的話他自然明白,隻是下意識地不願意去深想。他待知己無私無畏,全身心奉上,因他能從中得到精神上的麻醉與自在,但他對傢人,卻......選擇瞭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