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已染上濃重的靛藍,寒意順著窗欞絲絲縷縷地滲進來,又被葳蕤軒殿內燒得旺旺的銀骨炭驅散。
裴韞歡隻著瞭件傢常的軟緞紫藤色長襖,寬大的袖口用銀線繡著疏落的梅花暗紋,長發松松挽瞭個慵髻,斜倚在暖閣臨窗的軟榻上,含笑看著矮幾對面。
行朗正盤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小腦袋一點一點,努力對付著面前一小碗溫熱的牛乳燕窩羹。
他小手握著一柄小小的玉勺,動作還有些笨拙,但神情專註,長長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裴韞歡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孩子身上,看著他努力吃奶羹的模樣,輕聲笑著。
“瞧瞧咱們小行朗,用勺子的樣子真是越來越像樣瞭!”
行朗抬起頭,一雙烏溜溜的漂亮眼睛彎成瞭月牙,對著她甜甜一笑,露出幾顆小米粒似的乳牙。
“母嬪也吃!”
他努力舀起一勺,顫巍巍地舉高,想要遞過來。
“哎呀,母嬪不餓,朗兒吃吧。”
裴韞歡伸手接住他軟軟的小手,湊過去親瞭親他的額頭。
“母嬪看著你吃,就很歡喜瞭。”
行朗咧嘴笑瞭,小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神情,繼續低頭和那碗奶羹作鬥爭。
晚膳的氣氛確實如常輕松。行朗雖還小,但性子溫和,不鬧騰,裴韞歡本身也不是個拘束的性子,母子倆說說笑笑,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裴韞歡講不瞭太深奧的道理或故事,但那些流傳在洛京坊間、關於小兔子找蘿卜或者小燕子搭窩的簡單童謠,她講起來卻繪聲繪色,總能逗得行朗咯咯直笑。
正玩鬧間,暖閣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掌事宮女湄宓垂手恭立,低聲道。
“娘娘,今日的賬目和宮務,奴婢理好瞭。”
裴韞歡臉上的笑意未減,示意湄宓進來。
“嗯,說吧。”
她對賬目細節向來不熱衷,處理這些瑣事遠不如跳舞來得自在。好在湄宓沉穩可靠,她隻需掌握個大概便好。
湄宓捧著一個薄薄的冊子,條理清晰地稟報。
“今日份例支出無差。小廚房報備,新領瞭冬筍十斤,銀耳五兩,菌子價漲瞭些,但尚在預算之內。內務府那邊送來瞭新制的臘梅香餅,已按份例分送各殿。”
裴韞歡更關心的則是。
“給朗兒新做的冬衣,可都趕制好瞭?這天眼見著更冷瞭。”
湄宓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按照您的吩咐,冬衣、棉帽、暖靴都置辦齊瞭,一樣不落。還有您之前交代的,新貢的雪狐皮子裁的裡外三套新棉襖和鬥篷,奴婢親自驗看過,用的是頂好的松江棉,暖和又輕軟。”
“松江棉?”
裴韞歡滿意地點頭。這可是如今最時興的料子,既輕軟又保暖。行朗還小,受不得凍,可不能在這上面委屈瞭。
“不錯,不錯。告訴小廚房的婆子們,多燉些滋補的湯水預備著,別讓朗兒凍著。”
說著,她目光一轉,看向行朗。
“朗兒,母嬪給你新做瞭冬衣,等會兒讓你湄宓姐姐拿出來給你試試,喜歡嗎?”
行朗懵懂地點點頭,小手抓住裴韞歡垂落的一縷發絲把玩著,顯然對這些大人們的話題毫無興趣。
裴韞歡對兒子的反應也不意外,隻是一笑,對湄宓揮揮手。
“知道瞭,你辦事本嬪放心,賬冊放著吧,本嬪晚些再瞧。”
說是“晚些瞧”,多半也隻是粗粗翻翻。湄宓早已習慣,恭敬地應瞭聲“是”,將冊子放在一旁的小幾上,便安靜地退瞭出去。
午後,殷亞仙並未如往常般小憩深沉,隻在貴妃榻上閉目養神片刻便起瞭身。殿內靜得隻聞更漏滴答,她不喜閑談,這份寂靜反而讓她感到一絲自持的安穩。
素嵐悄然奉上溫熱的參茶,她接過,指尖感受著白瓷盞傳來的暖意。目光習慣性地落在臨窗小幾上攤開的《女誡集註》上。
書頁翻在“婦行”一篇,墨字工整,註釋詳盡。她隨手拿起,指尖劃過冰冷的紙頁,試圖讓那些熟悉的字句沉淀心緒。
然而,心思卻難以真正聚攏在字裡行間。涼州……叔父……她無聲地嘆息,將書冊輕輕擱下。
“素嵐。”
素嵐立刻近前垂首。
“娘娘有何吩咐?”
“近日,涼州殷刺史處……可有消息遞進來?”
殷亞仙問得直接。涼州雪災,叔父身處其中,雖知他素來穩重,但作為殷氏如今在朝中為數不多握有實權的支柱,他的安危與政績,牽動著整個殷氏的門楣,也牽動著她在深宮立足的底氣。
“回娘娘。”
素嵐的聲音平穩清晰。
“殷刺史處有信來。言及雪災賑濟,雖艱難,但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已開倉放糧,安撫災民,暫無大的動亂,朝廷的旨意也已抵達。刺史大人說,‘尚算得力’,請娘娘勿念。”
殷亞仙輕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瞭些許。這已是最好的消息。涼州苦寒,雪災無情,能穩住局面,便是大功。她立刻吩咐道。
“去,以本宮的名義,備一份得體的年禮送去涼州刺史府。要厚實些的皮裘、上好的藥材、滋補之物,再添些京中時新的點心吃食。務必顯出椒房殿的心意,也讓叔父知曉,本宮在宮中……是掛念著族人的。”
叔父的穩重寬和,行事之得體,一直是殷氏在朝中的底氣。與叔父相比……她不自覺地想起自己的堂兄殷榮,心頭便是一沉。
殷榮雖極聰慧,卻因早年得志,為官後便一味求快求險,錙銖必較,失瞭為官者應有的深沉氣度,如今竟是已指望不上。
“是,奴婢即刻去辦。”
素嵐領命,正要退下。
“且慢。”
殷亞仙忽然叫住她。
“侍中府那邊……可還安穩?”
“殷侍中府上一切如常,並無特別之事。”
素嵐答道。
“嗯,知道瞭。”
殷亞仙點點頭。殷子澤在朝中位置更關鍵,越是安穩,越需謹慎。她不再多問,示意素嵐去辦差。
殿內復又安靜下來。她端起參茶抿瞭一口,目光落在書卷上,卻依舊有些空茫。傢族的消息稍安她心,但這深宮之內,她想起晨省時李夕靜那略顯蒼白卻又掩不住一絲異樣神采的臉……
妃嬪們爭寵爭位份,她其實並不在意。深宮寂寞,誰都想往上走一步,這是人之常情。她隻是……隱隱有些不安。
素嵐很快便安排妥當年禮事宜,又回到殿內侍立。她做事向來妥帖,是太後留下的人,殷亞仙用著也放心。
靜默瞭片刻,她似乎斟酌瞭一下,才低聲道。
“娘娘,尚藥局那邊……方才遞瞭消息出來。”
殷亞仙抬眸,平靜地看著她。
“何事?”
後宮妃嬪的脈案,若無大事,通常不會特意報到皇後這裡,除非……
“是槿貴妃娘娘。”
素嵐的聲音壓得更低瞭些。
“診出瞭喜脈,已足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