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初,日頭已爬得老高,帶著秋老虎的餘威,曬得宮道上的青石板微微發燙。
曲子濯自椒房殿請安出來,步履並不快。皇後娘娘今日精神似乎也不大好,略說瞭幾句便散瞭。
她扶著鶯鶯的手,隻覺得那冗長的禮節耗去瞭大半力氣,胸口隱隱有些發悶。
回到儲秀宮後殿的攬月閣,殿內那股子經年累月、混合著藥味與熏香的沉滯氣息撲面而來,讓她眉心立刻擰成瞭結。
“悶死瞭!開窗!”
曲子濯不耐地揮揮手,步履匆匆地走進內室,將身上繁復的宮裝胡亂褪下,扔給迎上來的宮女,徑直走向榻邊。
鶯鶯習以為常,手腳麻利地將臨湖的雕花長窗盡數推開。帶著水汽的涼風湧入,稍稍驅散瞭煩悶。她又在靠窗的貴妃榻上仔細鋪好柔軟的錦墊,扶主子斜倚上去。
曲子濯渾身酸軟無力,甫一挨上那軟墊,整個人便懈怠下來,懶懶地半瞇著眼,側躺著看向窗外的湖面。
儲秀宮的後苑秋景尚可,幾株楓樹已染上些微紅意,襯著高遠澄澈的碧空。幾隻不知名的灰褐色小鳥撲棱著翅膀掠過湖面,劃破寧靜。
曲子濯微怔瞭怔,那鳥撲棱的翅膀竟也似撲棱著她的心似的,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漠北……皋蘭郡那遼闊得望不到邊的天空,盤旋其上、眼神銳利如刀的雄鷹……那才是真正的暢快!哪像這四四方方的宮墻,憋得人喘不過氣。
午膳時辰到瞭,殿內正堂的圓桌擺滿瞭一桌菜肴,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曲子濯看著一桌子菜,卻沒什麼胃口,隨意夾瞭幾筷子便停瞭箸。倒是對那道清蒸鱸魚還看得過眼,夾瞭幾筷子,細嚼慢咽起來。又勉強用瞭些清淡的菜色,她便撂瞭筷子。
下午的重頭戲,陪那些高位妃嬪在聽風樓看新排的戲《東海黃公》,那可是個耗神的活兒。她絕不能在人前露瞭疲態,讓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得意。
“鶯鶯。”
她站起身,語氣帶著命令。
“申時初,務必叫醒本主!遲瞭一刻,仔細你的皮!”
說完,也不再看那滿桌幾乎未動的菜肴,徑直走向內室的拔步床。
攬月閣內的宮人們早已對曲容華脾性摸瞭個透,片刻不敢耽擱,恭恭敬敬地應聲退下。
曲子濯剛迷迷糊糊要睡著,攬月閣外卻突然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嚷聲。她本就覺淺,又被擾瞭清夢,一股邪火直沖頭頂。
“外頭吵什麼?!”
她猛地坐起身,聲音帶著被驚醒的怒意和沙啞。
鶯鶯快步走進來,臉上帶著謹慎。
“主子,是麟趾宮淑妃娘娘那邊來人瞭。說是淑妃娘娘病體初愈,又逢龍胎安穩足七月,為討個吉利,特給各宮姐妹送賞賜來瞭。一隊人捧著錦盒,正往咱們閣裡來呢。”
曲子濯眉心一跳,隻覺得一股熱氣直沖腦門。淑妃……虞惠章!心頭的妒火燒得她心口發悶。
“她倒是好興致!都病得起不來瞭,還有空給旁人送賞賜?”
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
“替本主更衣。”
鶯鶯忙服侍她披上外衫,略整瞭整有些散亂的發髻和額間鬢邊的金葉飾物。
曲子濯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匆匆趕到正堂時,那一隊宮女太監已然踏進瞭門檻。領頭的是淑妃身邊最得臉的貼身女官卓歌。
卓歌容貌周正,氣質沉穩,見曲容華出來,俯身行瞭個標準的禮數。
“奴婢給曲容華請安,容華吉祥。”
曲子濯聲音冷淡。
“起來吧。淑妃娘娘賞瞭什麼好東西給我們?”
卓歌並不氣惱,依舊笑得恭順。
“淑妃娘娘感念上天庇佑,龍胎安穩,特命奴婢等給各宮娘娘、小主送些薄禮,同沾喜氣,共祈福澤。娘娘說,願諸位姐妹都如意安康。”
說完,示意宮女將錦盒奉上。
曲子濯眼神一閃,心中冷哼:如意安康……真是好話!這“如意”二字,說得倒是輕巧。
鶯鶯上前接過,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兩匹上好的杭綢,一匹雨過天青色,一匹海棠紅,色澤鮮亮,觸手柔滑;另有一匣子做工精巧的鎏金點翠頭花,看著倒也貴重。
曲子濯看著那些東西,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笑意。
“淑妃娘娘有心瞭。勞煩姑姑代本容華謝過娘娘恩典,恭賀娘娘鳳體安康,龍胎穩固。”
她話說得還算得體,但語氣裡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隻有熟悉她的鶯鶯能聽出來。
麟趾宮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那幾件華美的賞賜,靜靜地躺在錦盒裡。
鶯鶯將錦盒收好,輕聲問。
“主子,可要再歇會兒?離申時還有些時辰。”
曲子濯冷笑一聲。
“歇什麼歇!好不容易睡得著,又被她們吵醒瞭。裝什麼慈母心腸!”
椒房殿正殿內,沉水香的氣息壓住瞭午後最後一絲燥意。
殷亞仙端坐於鳳座之上,月魄色的廣袖襦裙襯得她面容愈發沉靜,肩頭垂落的珍珠花簇紋絲不動,她正聽著階下安婕妤喬亦竹略顯急促的稟報。
“……人贓並獲!娘娘明鑒!這賤婢竟敢偷嬪妾的祖母綠金玉戒!”
喬亦竹纖細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指向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小宮女。
“那是嬪妾生辰時得的賞賜,何其貴重!瓊花樓上下竟如此懈怠,今日敢偷戒指,明日就敢翻箱倒櫃!嬪妾在宮裡安身立命十七載,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差錯,如今主位娘娘不在,啟祥宮便成瞭這般模樣……嬪妾……嬪妾實在委屈!”
她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尖利,眼眶微紅,梗著脖頸,一副受瞭天大冤屈、誓要討回公道的模樣。
喬亦竹住在啟祥宮東側殿,雖非一宮主位,但因宮中無高位妃嬪,平日行事頗有幾分自在,此刻的委屈倒像是因權威被冒犯。
殷亞仙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跪地的小宮女,十四五歲的年紀,面無人色,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連哭泣都隻敢發出細微的嗚咽。又掠過喬亦竹那張精心描繪、此刻卻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
啟祥宮……瓊花樓……她心中瞭然。喬亦竹性子向來掐尖要強,又有些斤斤計較,這“委屈”裡,幾分是真為失竊,幾分是借題發揮彰顯存在,幾分是試探她這位皇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