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夕德殿寢宮內雖有冰鑒絲絲冒著涼氣,玉湘還是比往常醒得早瞭些。那空氣沉甸甸的,一絲風也無,連呼吸都帶著粘膩的滯澀感。她微微蹙瞭蹙秀潤的眉頭,額角已沁出薄汗。
“這鬼天氣,蒸籠似的。”
她低聲咕噥瞭一句,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嬌憨。
伺候的宮女早已屏息靜候,聞言忙上前,用沁涼的泉水擰瞭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凈面。
玉湘微微側頭,任由宮女擺弄自己。溫潤的泉水浸過帕子,敷在面頰上,頓時那股燥熱感便被壓瞭下去,舒適得很。她輕嘆一聲,卻還是睜著眼不想再睡過去。
梳妝鏡前,她瞧著鏡中那張春櫻般明妍的臉。天氣實在酷熱難當,平日最愛的層層疊疊的廣袖長裙是穿不得瞭。她纖指點瞭點。
“要那套粉紫的輕容紗羅衫裙,配淺金披帛。”
發飾也減省瞭許多,隻簪瞭一支精巧的金廂倒垂蓮發簪,綴著幾顆粉晶,鬢邊垂下一縷銀流蘇步搖,行動間清泠作響,既不失公主的矜貴,又添瞭幾分夏日的輕盈。
宮女們捧著裙裳魚貫而入。
玉湘隻慵懶地抬瞭抬手臂,任由宮女為她更衣,換好衣衫,對著鏡子照瞭照,還算滿意地頷瞭頷首。
早膳擺在瞭水榭邊。十一道精致小碟,她目光掃過,隻略動瞭幾箸清爽的涼拌藕片和嫩筍,喝瞭大半碗冰鎮得恰到好處的蓮子羹。
那碗聞名遐邇的羊方藏魚也隻略嘗瞭嘗裡面鮮嫩的魚肉便作罷。酷熱消減瞭她的胃口,隻覺得那冰涼的羹湯滑下喉嚨才稍得慰藉。
用過早膳,玉湘步出水榭,一陣涼風拂面,夾雜著些許水汽,竟是比方才在殿內還要涼爽些。
她往湖中望去,卻見原本遊魚成群的水面靜悄悄的,竟是一條魚也瞧不見瞭。瞧那水光微弱的樣子,倒像是被悶在瞭鍋底。
整個白晝,那悶熱如同無形的重物壓在紫微宮上空。窗外天色愈發陰沉得可怖,厚重的紫色雲層一層層堆疊,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要觸碰到宮殿的飛簷。
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帶著山雨欲來的肅殺。宮人們腳步匆匆,忙著將晾曬的衣物被褥收進殿內。
玉湘獨自倚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頜下垂落的一縷發絲。她仰頭望著天,眉頭微蹙,喃喃自語。
“這雷……怎麼來得這樣古怪?”
直到酉時末,天色已暗如潑墨,那憋瞭一整天的雨才終於落瞭下來,豆大的雨點噼啪砸在殿頂和庭院裡,激起一片塵土的氣息,卻也暫時驅散瞭些許悶熱。
玉湘換瞭寢衣,外面隨意披瞭件素色羅衫,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響。
“小廚房燉上雪梨膏瞭嗎?”
她側頭問身邊的宮女,聲音有些懶洋洋的。
“回公主,已經吩咐下去瞭,用文火慢煨著,睡前正好潤喉。”
宮女輕聲回稟。
玉湘“嗯”瞭一聲,目光投向窗外被雨幕籠罩的朦朧宮闕。
八月十八,天光微熹,暑氣已隱隱蒸騰。
“時辰到瞭,主子。”
瑩茗輕聲提醒。
謝蓉婷起身,撫平身上那件輕薄卻挺括的淡紫色淺金滾邊素紗宮裝,抹胸中央那抹精心繡制的藍紫花紋,是她衣飾上少有的亮點。
她步履沉穩地帶著瑩茗和另四名宮人,穿過麟趾宮後殿與前殿之間那道無形的界限,走向正殿柏梁臺。
柏梁臺宮門緊閉,簷下值守的宮人眼觀鼻鼻觀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帶著苦澀的藥味,比前幾日似乎又濃重瞭些許。
謝蓉婷在階下站定,姿態恭敬,聲音不高不低,清晰而溫婉地開口。
“妾身謝氏,問淑妃娘娘安。願娘娘鳳體早日康泰。”
片刻,厚重的殿門開瞭一條縫,淑妃身邊一位面生的管事姑姑走瞭出來,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疏離。
“謝貴人有心瞭。娘娘尚在靜養,不便見客。娘娘心領貴人的問候,也請貴人自當珍重。”
話是滴水不漏的客氣,眼神卻沒什麼溫度。
“謝姑姑通傳。娘娘玉體為重,妾身不敢打擾,唯願娘娘安心休養。”
謝蓉婷再次深深福禮,姿態無可挑剔。她垂下的眼睫,餘光卻敏銳地掃過周遭。
那管事姑姑眼下淡淡的青影,廊下小太監端著藥罐匆匆走過的身影,空氣中藥味的濃度變化……無一不是信息。
瑩茗在她身後半步,亦不動聲色地留意著來往宮人的神色腳步。
請安畢,謝蓉婷帶著宮人轉身回品幽閣。夏末清晨的風帶著燥意,吹動她的廣袖。她面上依舊溫和,心緒卻如池水微瀾。
淑妃這胎……懸瞭。
藥味一日濃過一日,宮人神色一日沉過一日,那緊閉的殿門,隔絕的不僅是探視,更仿佛隔絕瞭生機。
她心中那幅後宮勢力圖譜悄然鋪開。
皇後穩坐中宮,瑤夫人一派勢力盤踞,淑妃虞惠章,出身巨商,卻因接連有孕而晉位,如今盛極而危。她若平安誕下皇嗣,地位將更加穩固;若有個閃失……謝蓉婷的心跳微微加速。
麟趾宮後殿雖偏安一隅,卻也並非全無機會。她想起瑤夫人那看似溫和實則深沉的眸光,想起槿貴妃那清冷背影後代表的宮中與邊塞的平民聲望……
如何自保?如何在可能的動蕩中攫取那一線晉升之機?
麟趾宮若主位傾頹,這偌大宮殿的權力真空,會由誰來填補?
她謝蓉婷,這品幽閣的主人,能否從中覓得一絲向上的縫隙?
念頭翻湧,卻隻化作唇邊一絲若有似無的嘆息。急不得,眼下,唯有蟄伏。
午膳擺在品幽閣臨窗的小幾上。九道精致菜肴排開,禦膳房的例菜,色香味俱全。
謝蓉婷的目光掠過那油亮的燒鵝、濃稠的羹湯,眉尖幾不可察地蹙瞭一下。她厭惡傷脾胃的油膩飲食,尤其在這樣悶熱的天氣裡,更是提不起胃口。
瑩茗會意,隻將那盅清鮮的佛跳墻挪近些,又佈瞭清爽的幾樣。一箸脆生生的清炒豆芽,一小碟嫩滑的芙蓉蛋,配上一小碗熬得恰到好處的粳米粥。
謝蓉婷執箸,慢條斯理地用瞭些,淺嘗輒止。佛跳墻的湯頭鮮美,卻也隻略喝瞭兩口便放下。她放下銀箸,用溫水細細漱瞭口。
剛想吩咐撤下,忽聞窗外廊下傳來一陣細微的、帶著節奏的呼嚕聲。
是媚媚。她養的那隻雪白蓬松的獅子犬,正蜷在廊下陰涼處睡得香甜,小肚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謝蓉婷唇角微彎,起身,緩步走到窗邊,推開窗子。
媚媚耳朵抖瞭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主人,歡快地搖著尾巴,撲到窗邊,吐出粉嫩的小舌頭。
“媚媚,乖。”
謝蓉婷輕輕撫摸瞭一下媚媚毛茸茸的小腦袋,又順手從一旁的矮幾上拿瞭一小塊豬肝。
媚媚立刻乖巧地坐下,尾巴搖得更歡瞭。它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叼住那塊豬肝,嘎嘣嘎嘣地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