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7章 風紋

第937章 風紋

“孤兒”墨畫有些難以置信,“孤山城的‘孤’,是孤兒的‘孤’”

“也不全是,”顧師傅解釋道,“孤山城毗鄰孤山,而這孤山,原本的名字,應該叫‘孤黃山’。”

“山中盛產明黃銅礦,此礦金黃純凈,光彩奪目,十分絢麗,鍍在靈器、寶物、宮殿之上,比金子還亮,因此頗受世傢名流推崇。”

“後來這明黃銅礦被過度開采,采瞭個幹幹凈凈,就隻剩下這滿目瘡痍,黑黢黢的礦山瞭。而因礦山蕭條,修士銳減,孤兒劇增,因此這山就被叫成瞭‘孤山’,這城,也就成瞭‘孤山城’……”

墨畫看瞭眼四周,不下數十個身子瘦弱,皮膚漆黑,背著礦石的孤兒,沉默片刻,嘆瞭口氣。

有人生來富貴,奢靡一生。

而有人生下來,似乎就是為瞭吃苦的。

這個苦,還會越吃越多,一直吃到死……

墨畫皺著眉頭,心情復雜。

忽而一個背著竹簍的孩子,腳底一滑,摔倒在瞭地上,竹簍裡黑碳一般粗糲不值錢的礦石,灑瞭一地。

這孩子不顧膝蓋上磕破的傷口,立馬爬瞭起來,慌亂地將撒在地上的礦石,重新撿回竹簍,似乎是怕被別人搶。

這些礦石,大多一文不值。

但這孩子仍舊將之視若珍寶。

這是他唯一能謀生的手段,也隻有靠撿這些不值錢的礦渣,他才能有一口飯吃。

若是在外面,或許真會有其他孩子哄搶。

好在這是在煉器行附近,大傢都還算守規矩,沒人搶他的礦石。

這孩子將礦石撿回竹簍,重又將竹簍挎在肩頭。

沉重的竹簍,瞬間壓彎他細小的身軀,竹簍的背繩,勒出瞭兩道淤痕。

此時這個孩子,正背著竹簍在排隊。

他明明可以,將背上的竹簍放下,稍微休息一下,但不知是不是習慣瞭。

不知是不是因為,一旦放下,心裡就不踏實,就不知能不能有一口飯吃。

他就這樣,一直彎著腰,麻木地背著這沉重的擔子。

不隻他一人,附近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

墨畫情不自禁走瞭過去。

那孩子察覺到有人走近,抬頭一看,發現是個白皙如玉,眉情如水,綽約若天人的小公子,一時怔忡失神,而後有些自慚形穢般地垂下瞭目光。

墨畫目光憐憫,伸手取下他背上的竹簍。

這孩子害怕得發抖,但片刻後,還是沒抗拒,任由墨畫將竹簍拿去。

墨畫先天體弱,但那是相對於築基修士,不至於連普通煉氣的水準都沒有。

竹簍很沉,裝滿瞭漆黑的礦石。

墨畫掂量瞭一下,心念微動,取出瞭一隻陣筆。

他想在竹簍上,畫一副陣法,可剛一動筆,他就又停住瞭,不由陷入瞭沉思。

不能畫難的。

竹簍材質低劣,易損壞,承載不瞭復雜的陣法結構。

不能畫高階的。

靈石消耗太大,這些孩子也用不起。

甚至普通的,包含九紋的一品陣法,對這些孩子來說,都太過“奢侈”瞭。

經過深思熟慮後,墨畫才緩緩下筆。

他隻畫瞭一道陣紋。

一道最簡單的一品陣紋。

一道八卦風系陣紋。

陣紋畫成,微光亮起,與竹簍融為一體。

墨畫溫聲道:“你再背一下試試。”

那孩子懵懵懂懂,挎起竹簍,又背在瞭背上,整個人忽然愣住瞭,難以置信地看向墨畫。

在他背起竹簍的同時,陣紋亮起,一陣輕盈的風力,從下而上,輕輕地拖住瞭竹簍。

整個竹簍,似乎都變輕瞭,再沒瞭那麼沉重的負擔。

他的肩膀,不會被勒得那麼痛。

他的腰板,也挺直瞭些。

這隻是一道最低端的一品陣紋,甚至都不能稱之為陣法,擁有的陣紋之力也微乎其微,但對這些孩子來說,卻足以讓他們從命運的重壓下,喘一口氣。

墨畫看著這道陣紋,忽然明白瞭鄭長老跟他說的那些道理。

天地兼覆萬生,不分尊卑。

陣道包羅萬法,不分上下。

高階的陣法,晦澀艱深,可窮極陣理,求索天道。

但唯有低階的陣法,遍佈天下,才能真正惠及蒼生。

有時,甚至不需要陣法,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兩道陣紋就足矣。

靈光一閃間,墨畫心頭一顫。

越是簡單,越是易學,易於傳播,易於應用,便越能在最廣大的范圍內,改變最底層蒼生的境遇。

這莫非也就是“道”的最終形式

用最“簡單”的形式,包羅最浩瀚無窮的大道,使大道的意志遍佈於天地,使眾生同心,天地大同

這便是真正的,大道至簡,返璞歸真

墨畫心中震動。

驀然間,他又想起瞭五行宗的鎮派傳承——“歸源”算法。

化繁為簡,萬陣歸一。

將卷帙浩繁的陣法,歸源為一道蘊含五行法則的“源紋”。是不是遵循的,也是這個道理

由簡入繁,學盡天下陣法。

再由繁入簡,將萬千陣法,歸為源流。

如此,才能窮極陣法的奧秘,才能真正地問道成仙

墨畫站在原地,恍然失神。周身流露出一股晦澀的氣機,眼眸有幾縷大道的意志在流轉。

一旁的顧師傅心中震撼。

他看不懂墨畫悟到底明白瞭什麼,但也知道,陣法是道的顯現,陣師與道最親近。

陣師能領悟到一些,尋常修士悟不到的東西。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真的是第一次看到,陣師頓悟時,有這種深奧的氣機流轉。

“不知陣師都是如此,還是小墨公子比較特殊……”

顧師傅心中默默道,但也很識趣地沒有出聲打擾。

過瞭片刻,墨畫回過神來,周身的氣機消散,眼底的流光也收斂瞭起來。

“讓這些孩子們把竹簍拿來,我替他們畫個陣紋。”墨畫溫和道。

“好。”顧師傅點頭。

之後他吩咐下去,讓這些背竹簍的孩子,排著隊,一個個過來。

墨畫用陣筆,依次在他們的竹簍上,畫瞭一道一品風紋。

這道風紋,對墨畫而言太簡單瞭,他筆尖輕輕一點,不過幾息的時間,便能畫出一道。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所有孩子臟兮兮的竹簍上,就都多瞭這一道,亮白色的陣紋。

清風隨身。

他們再背上竹簍,背著沉甸甸的礦石時,也就沒那麼辛苦瞭。

畫完陣法,墨畫沒說什麼,隻是看著這群孩子,溫和地笑瞭笑,便轉身離開瞭。

所有孩子都望著墨畫。

他們的面容,黑黑的,瘦瘦的,還有些卑怯和木然,但他們的眼底,卻漸漸亮起瞭憧憬的光澤。

……

煉器行內,客廳。

顧師傅親自給墨畫倒瞭杯茶。

墨畫卻還在想著那些孤兒的事,片刻後,他開口道:“這些孤兒……沒辦法麼”

顧師傅明白瞭墨畫的意思,嘆瞭口氣:“這件事,其實很麻煩。”

“多給點靈石”

“不行的。”顧師傅搖頭,“人心是險惡的。一旦多給這些孩子靈石,讓他們有瞭結餘,哪怕隻是一點碎靈石,轉頭就會被搶個幹凈。”

“他們之間,會互相搶。有些成年修士也會搶。”

“甚至會有些喪心病狂的修士,脅迫他們,來討靈石。”

“諷刺的是,這些孤兒身上無利可圖時,沒人在乎他們,他們會過得很慘。可一旦他們身上,真的有利可圖,被人盯上,反而會過得更慘。”

“我也想多給他們點吃的……”顧師傅搖頭,“但整個孤山城,孤兒太多瞭,一旦開瞭這個口子,所有人蜂擁而來,根本喂不飽他們。”

“更何況,我這煉器行,也才剛剛周轉過來。手下的師傅,弟子們,一共也沒吃多久飽飯,根本沒這個能力,去顧及這些孩子。”

顧師傅神情苦澀。

墨畫嘆瞭口氣。

人心叵測。

有時候看似簡單的好事,隻要涉及到人,就會變得異常復雜。

這個世上,做好事比做壞事,真的是難多瞭……

墨畫想瞭想,又問顧師傅:“煉器行裡,有陣師麼”

“這就要看哪種陣師瞭……隨便畫幾副陣法的有,但能入小公子法眼的,那肯定沒有……”顧師傅道。

“沒事,能畫簡單的陣法就行。”

墨畫從衣袖中取出一張紙,紙上畫著一道陣紋,正是他剛剛畫在那些竹簍上的風系陣紋。

“這道陣紋,是一品八卦風系陣紋。八卦陣法中,風系陣法很罕見,一般隻有大宗門才能傳下一些。但單純的一品風系陣紋,倒沒那麼難,找些有陣法底子的,多多練練就好。”“顧師傅,您找人學學這道陣紋。”

“此後,那些孤兒再背著竹簍,來換碎靈石,就在竹簍上,給他們畫上這一枚風系陣紋。”

“一品陣紋,效用低微,因此靈耗也低。隻需在靈墨中,摻上少許靈石粉末,就足以運轉很久。這些孤兒也能用得起。”

顧師傅從墨畫手中,接過這一張薄薄的陣紙,手都有些顫抖。

他忍不住抬頭看瞭眼,容貌昳麗若天人,眉眼清雋含悲憫的墨畫,心中感嘆,這世間,竟真的有天生仁心之人。

而且……他低頭看瞭眼手裡的陣紙。

看著隻是一道簡單的陣紋,但顧師傅心裡清楚,這才是最難的地方。

用最簡單,成本最低廉的方式,去解決最棘手的問題。

沒有龐大的陣法閱歷,沒有深厚的陣法功底,根本不可能做到。

顧師傅鄭重收起這道陣紋,對墨畫抱拳道:

“顧某替這孤山城,成千上萬的孤兒,謝過小公子!”

……

到瞭晚上,顧師傅特意設瞭晚宴,款待墨畫,也請煉器行的師傅,弟子和學徒們,大吃瞭一頓。

煉器行外,顧師傅也設瞭膳鋪,每個孩子,能領到兩個包子,一碗粥。

天天請,自然是請不起。

但既然墨畫來瞭,自然便是例外,請一頓也沒什麼。

就這樣,煉器行內,篝火通明,喧鬧異常。

煉器行外,孩子們的臉上,也多瞭些笑臉。

墨畫坐在大院的上座,吃著靈肉。

這靈肉,是孤山城的特產,味道不錯,也不算名貴,但一想到外面的孩子,吃個包子就歡天喜地。

墨畫嘴裡的靈肉,突然就不香瞭。

但他也不是矯情的人,更何況,靈肉本身是無辜的,不能浪費。

墨畫還是將面前的肉,全都吃完瞭。

吃完肉,他還喝瞭點酒,看著煉器行的師傅們猜拳摔跤,熱鬧瞭一陣,覺得累瞭,這才回房休息。

顧師傅給他備的,也是上好的客房。

墨畫躺在床上,稍稍閉目養瞭會神,消瞭點酒意,正準備起床畫陣法,卻不料在子時之前,又昏昏沉沉睡去瞭。

他又做瞭那場噩夢。

夢中,一雙漆黑空洞,滲著血絲,邪異可怖的眼眸望著他。

無數斷臂殘肢的慘死之人,仿佛自深淵之中爬出,掙紮著爬向墨畫,撕咬著他的神念“肉身”。

墨畫又體會瞭那一番,弱小,無力,而絕望的感覺。

這次的感覺,更真切,更清晰,更無助。

這也意味著,夢魘的規則之力更強。

但墨畫卻神色冰冷,沒有一絲遲疑和畏懼。

在被萬千冤魂淹沒,被啃噬和撕咬的同時,墨畫巋然站立,憑借強大的神念和意志,隻當這眼前的一切,全是“虛妄”。

他的手掌,一縷神念劍光,在斷斷續續地凝聚。

不知過瞭多久,墨畫眼眸之中精光一綻,手間神念化劍凝成,掙脫瞭夢魘中“小我”的幻象,隻揮手一劍,金光浩蕩,便將眼前的無數猙獰冤魂,全部送葬。

邪胎陰森而血異的目光消失。

墨畫從噩夢醒來。

這一次,他更確定瞭。

真正的邪神夢魘,帶有一定的“規則”之力,可以扭曲自己神識的認知,從而壓制,甚至一定程度上,抹消自己的神念之力,使自己陷入一種難以掙脫的噩夢中。

第一次的夢魘之力,並不算強。

這一次,就明顯比上一次強得多。

為什麼

是因為……自己離這股夢魘的源頭,更近瞭麼……

墨畫轉過頭,看向窗外。

窗外是綿延無際的孤山,在夜色掩蓋下,黑黢黢的,死寂,空曠,陰森,宛若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暗暗吞噬著孤山城。

墨畫目光微凝。

……

次日,一早起床,吃瞭早飯,墨畫便道:“顧師傅,能帶我去孤山逛一下麼”

“孤山”顧師傅一怔。

“嗯。”墨畫點頭。

顧師傅斟酌道:“孤山崎嶇臟亂,因過度開采,大多也都廢棄瞭,沒什麼好逛的。”

墨畫道:“沒事,我去看看。”

顧師傅思索片刻,點頭道:“好。”

他將煉器行的事安排好,便孤身一人,帶著墨畫,沿著幾條荒廢的崎嶇山道,進瞭孤山。

此時不過清晨,但山上已經零零星星,有不少修士瞭,一部分還是孩子。

他們背著竹簍,埋著頭,在黑黢臟亂的礦坑中,挑揀著可能有用的礦渣。

修士靠山吃山。

孤山本是他們祖祖輩輩留下的財富,供孤山的子子孫孫綿延生存下去。

但如今孤山的礦藏,早已被開采殆盡。

他們這些孤山的子孫,隻能在孤山的“遺骸”上,淘一些殘渣,換一些碎靈石,勉強糊口,艱辛度日。

墨畫將這一切,全都看在眼裡,而後繼續往前走。

如顧師傅所言,孤山已經荒涼至極。

到處是荒廢的礦井,雜亂不堪。黑洞洞的礦口,遍佈山體,根本不知通向何處。

一些山路,潮濕陰晦,腳下的礦渣,散發著異味,還伴隨著礦毒。

墨畫逛瞭許久,還是一無所獲。

在孤山這裡,他沒找到他想找的線索,也沒察覺出,有任何的邪異的跡象。

墨畫忍不住回頭,看向茫茫的孤山:

“應該沒錯……”

瑜兒說的,狡兔三窟,一山一水一人。

這一水,指的應該就是煙水河。

那這一山,按他的猜測,很有可能指的就是“孤山”。

可這附近,根本就沒有邪祟的跡象。

沒邪神的爪牙,沒魔修的蹤跡,沒妖魔的氣息。

沒有祭壇。

沒有殺孽。

也沒有陣法……

看上去,就隻是一個被榨幹價值後,又被遺棄掉的荒僻的礦山。

墨畫眉頭漸漸皺起,又繼續向前走。

可剛走瞭幾步,就被顧師傅攔住瞭,“小公子,不能再往前走瞭,再往前就是沈傢的山頭瞭。”

墨畫瞳孔一縮,猛然回頭,“沈傢”

顧師傅點頭。

“哪個沈傢”

“乾學州界,五品頂級世傢,在四大宗之一的乾道宗內,有世代職位承襲的……那個沈傢。”

顧師傅語氣中帶著畏懼,往前一指,“前面近百裡,全都是沈傢的山頭。當年沈傢,為瞭開鑿明黃銅礦,買下瞭這麼一大片山,開鑿完瞭後,這塊山頭廢掉瞭,也不允許其他修士進入。”

墨畫眼皮微跳,轉過頭,又將面前一大片連綿的山頭,盡收眼底。

這片山頭,與其他地方一般無二。

若非顧師傅提起,他根本想不到,這竟然會是沈傢的……

“小公子,不如……去其他地方看看”顧師傅委婉道。

沈傢勢力實在太大瞭,他根本不敢得罪。

墨畫想瞭想,也點瞭點頭。

兩人便轉瞭個方向,繼續向右走去,隻是逛瞭一大圈,還是沒什麼發現。

眼見天色不早,顧師傅便道:“小公子,不如先回去”

墨畫也沒拒絕。

兩人又沿著臟亂的山道往回走。

這一次走的山道,就更偏瞭。

走瞭片刻,墨畫眼尖,忽然見到路邊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些新鮮的石屑,還有一些特殊的斧鑿的痕跡。

墨畫問顧師傅,“這個山頭,還在采礦”

顧師傅奇怪道:“不可能啊……”

他走進那堆石屑,用手捻瞭下,而後端詳起那些特殊的斧鑿痕,眉頭漸漸皺瞭起來:

“這不像是采礦的,更像是……盜墓的……”

墨畫愣瞭下,“盜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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