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靠北方的緣由,也許是山梁上空氣流動快,使得山裡的冬天,比平川裡來的更早。一場大風刮過,跟著而來的就是遮天白雲,雖然天色沒那麼黑暗,依然落下瞭絮絮白雪,老祖先留下的諺語說得真切:明雪暗雨,真是恰如其分,隨著白雪落下,氣溫驟然降瞭許多,寒風帶著冰冷,襲擊行人,人們嘴裡呼出的熱氣,瞬間吹的無影無蹤。連續一夜的飛雪,把整個山梁素裹起來,仿佛給大地披上白色行裝。
第二天,天晴瞭,太陽的光芒,看似鮮艷,卻失去瞭往日的溫暖,凜冽北風帶來的冷氣,無情的橫掃著大地,把寒冷送到每個角落。
大雪似乎想用它的冷酷無情,欲想把地面上一切物體全部覆蓋,而山溝裡被霜蹂躪過的狗尾草,似乎很倔犟,雖然頭頂雪花,卻依然挺身而立,不被壓彎。就像地位俾微的莊稼人,卻能堅強的在生活的道路上,直起腰桿一樣。
下雪瞭,地裡的活路少瞭,可莊稼人卻閑不下來,他們利用這個農閑期間,準備著一年燒炕用的柴火。就是把山上,雪也不能讓它低頭的狗尾草割回,堆積起來,用來燒炕取暖和做飯。又用?頭把枝桿比較粗壯的灌木,砍斷背回,用來蒸饃,灌木火硬耐燒。
夏季收的麥稼桿,成瞭牲口的過冬草,莊稼人還真舍不得燒它。 張傢堡東傢張國良,躺在熱炕上抽著煙。一切事都讓管傢安排好瞭,他也不去管那些瑣碎事,顯得清閑瞭許多。
突然,管傢長鎖快步走瞭進門,嘴裡急促的喊著:“二老爺,不好瞭,三老爺出事瞭。”
玉芝慌忙迎瞭出來,急忙問道:“老三怎麼瞭?”
正在抽煙的張國良,意識很清醒,聽到老三出事,猛的坐瞭起來,大聲問道:“老三怎麼啦?快說老三怎麼啦?” 直瞪瞪看著長鎖,等待著他的回答。
長鎖把剛接到書信,送到張國良的手中。張國良顫巍巍的打開書信,隻見上邊寫道:
副官:張國才,十月三日,山東大戰,英勇殺敵,為國捐軀。英年早逝,將士皆哀。遺骨難歸,就地掩埋。書信回鄉,傳書致哀。
西北野戰軍司令部
十月五日
張國良看到簡短的書信中,“為國捐軀”四個字特別刺眼,他眼裡不由得流下淚來。為瞭不驚動母親,張國良立刻對長鎖和妻子說道:“老三的死,千萬不能讓母親知道,消息不能外露,讓我去往省城打聽一下,盡量把老三遺骨找到,帶回傢後,再告訴其他人。”
十月五日的信,收到信息已是十一月中旬,過去瞭一月有餘,張國良想著去,找到弟弟遺骨帶回,讓弟弟魂歸故鄉,就立刻啟程,趕著雪路,顧不瞭寒冷,去往省城。
到省城後才打聽到:西北軍和蔣介石部隊山東大戰已失敗,剩餘人員被俘收編,所在兵團已不存在。前邊陣亡戰士,被就地掩埋,後邊犧牲戰士,被打掃戰場時,遺體全部被扔進黃河。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能有信息的,就是帶官銜的軍官,一般士兵,沒人傳遞信息,杳無音信,傢裡人也沒法知道,他們在外邊是死是活?就是死瞭埋在那裡,也隻有天知道。
張國才報喪信函,也是未失敗前所發,若是戰敗後,恐怕就不會有音訊,現在想找到遇難者遺體,已難於登天。張國良沒有打聽到任何確切信息,隻好回傢。
真是 闖蕩男兒爭自由, 甘灑熱血寫春秋。
青山處處埋忠骨, 魂魄歸河萬裡遊。
山東大戰到底是什麼戰爭?張國良也向有關人員瞭解清楚,就是馮玉祥和蔣介石之間的軍閥混戰,後稱中原大戰。這些軍人,一代年輕人就成瞭混戰的犧牲品,要問他們到底為什麼捐軀?讓他們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楚。其他人那就更說不清楚,好男兒志在四方,這四方,就是他們心中的大志,普通人肯定理解不瞭,志成那就是風光無限,不成則成無名怨鬼。
張國良想祭奠老三一番,想起老母親,不知怎麼給老人傢說明?她老人傢知道後怎麼能接受得瞭?老太太,整天嘴裡念叨著三兒,盼著他的書信,盼來盼去,誰知道盼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噩耗。張國良流著眼淚,心裡沒瞭主意,不知道該怎樣辦才好?
長鎖看著張國良難受的樣子,又想到,在自己眼前長大的棒小夥,說沒就沒瞭,禁不住也流下淚來。他抹瞭把眼淚,上前給張國良進言道:“三老爺的事,暫時就給老太太不要說瞭,她年齡大瞭,恐怕經不住這樣的打擊。三老爺不在瞭,我們知道瞭,就要祭奠一番,咱們在偏房裡設一個靈堂,把三老爺的靈位供奉起來,燒點香表冥幣,讓三老爺的在天之靈,得到點安慰,我們的心裡,也能好受點,不知你的意思怎麼辦好?”
張國良聽瞭點點頭,給長鎖叮囑道:“這些事你去安排,給所有人都要說清楚,千萬不要讓老娘知道,在老娘面前,都要裝的像沒事一樣,隱藏一時是一時,既要祭奠老三,又要保持傢裡安寧,母親不能再出事瞭。”
“明白,我這就去安排。”長鎖出去,在油坊叫瞭兩個夥計,把偏房收拾瞭一番,把靈堂佈置起來,寫瞭牌位,點上蠟燭,插上供香,又讓小蘭背著老太太,把張國才的軍人照從相框取瞭下來,放在靈牌下邊,又讓廚房做瞭獻飯,以及貢品擺瞭一桌子。
張國良也查看後,讓給掛上吊紙,做紙花裝飾起來。靈堂佈置好,一種莊嚴肅穆,傷感淒然的氣氛,油然而生。張國良也就開始,白天續蠟供香,晚上燒紙祭奠。他不知弟弟死在哪裡?又埋在何處?隻知道信報遇難日期:十月三日,他把這個日子記著,當成祭日。
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在傢裡,為在外亡的靈送行,希望通過祭奠祈禱,能把弟弟漂流在外的孤魂送上天堂,不能讓他的靈魂,在他鄉四處漂蕩。
在傢祭奠,難免心中悲傷,對親人那種思念,有著割不斷的牽掛,這些也隻能暗暗流淚,不敢張揚,就怕母親覺察。現在就想如何保護好老太太的身體不受打擊。
就這樣,每天祭奠亡靈,成瞭張國良和一傢人每晚必做的事情。張國良打算祭奠七天後,給三弟立個衣冠塚,將三弟的遺物埋在裡邊,留個永久墳頭,以後紀念也就有瞭去處。
真是: 兄弟親情難割舍,悲傷如劍刺心窩。
臨別擁抱昨日影,怎奈今日陰陽隔。
就在張國良祭奠弟弟的第五天晚上,天黑無事,老夫人躺在自己的炕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像是朦朧的睡著瞭,可細微的聲音都能把她驚醒,醒來後就失眠。
身邊的小蘭為瞭照顧好老太太,麻油燈通夜不敢熄滅。見老太太動身,小蘭就連忙詢問,“婆,你需要什麼?給我說一聲,我給你取來,你躺著不要動。”小蘭就怕老太太年事已高,萬一有個磕碰,或者跌倒摔瞭,那就不得瞭。
老太太起身後嘆瞭氣道:“唉,這個月,不知怎麼瞭?我心跳口顫,吃不下飯,睡不安穩,晚上失眠,就是朦朧的睡著瞭,眼角裡不由自主流下淚來,唉,老瞭不中用瞭。沒事,你睡吧,我起來坐坐,緩緩再睡吧。”老太太說著就坐瞭起來。
小蘭心裡明白瞭,兒女連心,也許是老太太有心理感應瞭。二老爺吩咐過的事,她也不敢明說,隻好坐起來,把老太太的衣服給她披在身上,安撫道:“婆,衣服披好,小心著涼,年齡大的人,都容易失眠,你睡不著就坐會,我就陪你說說話。”
小蘭平常對老太太照顧很周到,老太太也把小蘭當成親孫女看待。小蘭也很懂事,老太太有什麼心裡話,首先給小蘭說,讓她幫自己拿拿主意,小蘭也不負老人重望,總能給老太太出個滿意的主意,所以兩人相處很融洽。
老太太看著小蘭說道:“你也該找婆傢瞭,時間真快,轉眼你就到瞭談婚論嫁的年齡,和我相處的日子也不會太長瞭。跟著我這麼長的時間,不能把你的婚事給耽擱瞭,那樣我可心裡過意不去,你大你媽也會怨我的。”老太太突然想到瞭小蘭的年齡,就隨口說道。
小蘭笑著說:“婆,你是不是要攆我走瞭?我不走,我就要一輩子守著你,不找婆傢。”小蘭逗著老太太開心。
老太太說道:“瓜女子,你竟說胡話,你婆我雖然年紀大瞭,但心裡不糊塗,不能因我,耽誤瞭你的婚姻,再說,我也活不瞭幾年瞭。”老太太也笑著對小蘭說。
“婆,你別那樣說,你身體好好的,能長命百歲。”小蘭給老太太寬著心。
老太太嘆瞭口氣,“唉,壽數由天不由人,這兵荒馬亂的,國才在外邊不知是個啥樣子?我這心裡老是惦記著,這麼長的時間瞭,也沒個音信,心裡怪想他的。”
“三老爺吉人自有天相,婆你就不要擔心瞭,他是個當軍官的,出不瞭啥事。”小蘭嘴上勸老太太不要擔心,實際她心裡也像喝瞭醋似的,酸溜溜的。
為瞭岔開話題,小蘭接著前邊的話題說道:“婆,你給我找個婆傢吧,我大我媽整天在地裡幹活,沒時間給我找,也找不下個好主。你有眼光,又見識廣,認人多,你給我找個好人傢,我找好瞭,有個好落腳,婆你心裡也高興是不是?”
提起小蘭的婚事,老太太情緒也好瞭起來,滿口答應道:“沒問題,咱們三道梁上,也就這麼幾傢財東,也好不到哪裡去,外邊的世事大的很,有錢人多的是,我給你在縣城找個好人傢。你跟瞭我這幾年,也見識不少,俗話說的好:寧娶大傢奴,不娶小傢猴,不就是嫌女娃沒有見識。你看我小蘭,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有本事,精細伶俐,誰見誰喜歡,還愁找不下好主嗎?”說著哈哈的大笑瞭起來。
小蘭拉著老太太的手,害羞的搖著說:“婆,你不要取笑我,我的婚事我不指望我大我媽瞭,我就靠婆你瞭,不管怎麼說,你可要給我好好參謀。”
老太太笑著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把你大你媽的事都拿瞭,隻要你以後不怨我就好。更不要找下好婆傢,就把我給忘瞭。”
“婆你為瞭我好,我感激不盡,怎敢忘瞭你的恩情,更不敢怨你。”小蘭認真的說。
老太太笑著笑著,突然覺得肚子不舒服,手揉著肚子說道:“今天可能吃得不合適,肚子這會有點難受,想上趟茅房。哎,人老瞭,不中用瞭。”老太太怨著自己的身體。
小蘭趕忙起來,將老太太扶出門外,去瞭茅房。回來走到門口,老太太回過頭,突然發現,偏房的窗上亮起火光,老太太心裡想,偏房沒人住,怎麼會有火光?一定是著火瞭。
老太太連忙給小蘭說:“快去叫人,偏房著火瞭。”說著自己率先往偏房奔去。
小蘭心裡明白,肯定是二老爺正在祭奠三老爺,燒紙的火光,她連忙拉著老太太,急說道:“婆,你進屋去坐著,我去叫人。”她想拉著老太太。
“你去叫人,我去打火,等會就著大瞭,房子就點著瞭,我怕啥?你咋沒個輕重,快去叫人。”老太太甩開小蘭,小蘭攔不住她,隻見她小腳快步的走到偏房門前,嘴裡喊著:“這屋裡沒人住,哪裡來的火?”她心裡擔心的是著火瞭。
她猛的將門推開,隻見張國良,正領著一傢人跪著燒紙。在場的人都愣愣的看著老太太,小蘭知道已埋藏不住,就上前慌忙扶著老太太。
老太太立即問道:“你們這是給誰燒紙祭奠呢?怎麼埋藏著不讓我知道?咋就瞞著我一個?”說著就走瞭進去。
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回答老太太的問話,大傢知道瞞不住瞭,看著老太太慢慢走近靈堂,人們隻好給她讓出道來,老太太不識字,但看見靈牌下三兒的照片時,眼睛瞪的老大發直瞭,瞬間,她心裡明白瞭,兩腿發軟,身子倒瞭下去,小蘭抱住老太太。
張國良撲上前來,緊緊的抱住老娘,大聲喊著:“媽,你醒醒,媽,你醒醒。”
傢人們圍上前來,齊聲吶喊,老太太一聲不應,昏厥過去瞭。
玉芝慌忙上前掐住老夫人的人中,一邊掐一邊急忙喊道:“快找根針來,我來救人。”
小蘭慌忙從自己的繡包裡,取出一支針,玉芝接過,直刺老太太的人中,老太太“哇”的一聲哭瞭出來,嘴裡哭喊道:“三娃子,三娃子,三娃子到底怎麼啦?”
張國良拉著哭喊的母親,讓人硬抬回她住的窯洞,抱著母親說: “媽,你先哭幾聲,順順氣,我給你往明白裡說。”等到老太太哭瞭一陣後,情緒穩定下來,張國良才取出那封信。給老太太念瞭一遍。一個年輕力壯的棒小夥,僅僅就幾個字就說完瞭,什麼都沒留下。
老太太聽完又大聲哭瞭起來,嘴裡直喊著三娃子。淒慘的哭聲四處擴散,說什麼,她都不能相信這個事實,自己那個精幹的三娃子,怎麼就離開瞭她?
真是 世人為何都苦命?隻因處在亂世中。
想的朱門酒肉香,天降災禍皆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