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有一些寒冷,可錦江畔的柳條已經抽出瞭嫩芽,細如嬰孩胎發的青黃嫩絲垂在霧水裡,被艄公的竹篙一碰,便簌簌抖落隔夜的寒霜。一隊騎士小心的牽著馬走在田埂上,生怕驚瞭戰馬,踏入瞭新開墾的田地,壞瞭遠處那些田客辛苦的成果。
這還僅僅是一處田莊。
王安看著眼前眼前廣袤的土地,還有遠處的一座小小的塢堡,邊上則是許多的村落圍繞,似乎這處的塢堡才是這片土地的核心。
那些田客,大多瘦骨嶙峋,更是身軀佝僂,看到王安一行人鮮衣怒馬,更攜帶制式兵刃,便知道這是官府來人,更是遠遠躲開,不敢靠近。
王安對此已經見怪不怪瞭,這世道如此,沒有辦法。
想要打破人心中的枷鎖,哪有那麼容易?如今自己也是肉食者,以後也會有孩子,即便心懷惻隱之心,可事到臨頭,怕還是會第一時間想到自傢的孩子,這麼大的一份傢業,也會盡可能傳給自傢孩子。
看看天色,王安進入瞭塢堡,那管事之人,聽聞新的傢主來瞭,忙不迭的帶著人出來迎接,對王安極盡諂媚之色。
“傢主,您這要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小人也好提前準備,您看,這......”
這管事之人,名叫胡三,原本就是這處莊子的管事,劉備拿下瞭益州之後,便依舊留用,直到前些時日劉備將這處莊子,連同莊子上的人,都一並賜給瞭王安。
“無妨,我與夫人都不是嬌生慣養之人,這等吃食,若是在軍中,這些便是美味瞭。尤其是這隻雞。”
一碗咸肉,一隻燉雞,一碟嫩綠的野菜,一碗醬菜,一碗豆腐,還有一大盆糙米飯,這便是今日這胡三匆忙之間弄出來的吃食,他特意點瞭點這隻雞。
需知此時的雞,不管公母,對於時下的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早起出工需要公雞打鳴,至於母雞則可以下蛋。單看這隻雞的分量便可知曉,是一隻公雞。
可王安要的便是這等“四不兩直”的效果,即不通知、不招呼、不許準備、不用陪同,直接到場,直接問話,這種方式免去瞭底下人刻意營造的瞞騙。
可他依舊有些佩服這胡三,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就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更是準備下瞭這等的吃食,也算是可以瞭。
“這肉.......”
這胡三聽王安開口,便立刻接話。
“稟傢主,這肉乃是去年冬日,獵戶們去山裡獵瞭一些野物送到小人這邊,我想著不知什麼時候能夠見到傢主,也好款待一二,便醃制瞭起來。天幸今日傢主能夠前來。”
王安看著胡三一臉的諂媚之色,心中倒覺得這胡三不過如此。他可不會相信這咸肉是特意留給自己的,但是眼下卻不易戳破,隻是任由胡三這般說下去。
“你如此忙碌和辛苦,不如一起用飯吧。”
“這,這,這怎生使得?主仆有別,主仆有別啊,傢主雖然看得起小人,可小人卻不能恃寵而驕,不知身份。”
胡三見王安邀請,目露精光,可嘴上卻依舊說著使不得,眼睛卻直勾勾的看著桌上肥美的公雞難以轉開。
“既然讓你上桌,你便上桌,我這平日裡都比較忙,還是需要你們這些得力的人幫夫人一道管理這些田莊的。若是讓夫人一個個的來管,到時候累著瞭,誰來負責?”
“傢主放心,別人我不知道,可我胡三敢保證,唯傢主之命是從,必定協助夫人打理好此處的田莊。”
說到瞭這裡,胡三站起身,拍瞭拍胸脯,向王安保證道。
“那便一道用餐吧。”
王安卻再次發出瞭邀請,這胡三猶豫瞭,但立刻搖搖頭。
“今日能夠服侍傢主,便是小人的福分,怎敢與傢主和夫人一同用餐,少瞭這尊卑,我等日後自然可以抖擻,可傢主卻少瞭威嚴。”
王安見狀,便不再繼續客氣,而是招呼關鳳一道坐下,手伸向瞭那隻肥雞,隻一用力便扯下一隻大腿,也不顧手上油膩膩的,放到關鳳的碗裡。
“我,我吃不下這麼多。”
關鳳看瞭王安一眼,眼中卻滿是幸福。
父親可從未如此對母親過。
“好好吃,莫要辜負瞭人傢的一片心意。”
王安若無其事的將面前的飯菜全部都吃完,還將桌上的雞和咸肉,都分瞭些給身邊的護衛,最後竟是連半點湯汁都不曾剩下。
胡三看著眼前的眼前被一掃而光的飯菜,雖然心疼,可依舊帶著諂媚的笑意。
“傢主,可滿意否?”
“差強人意吧,不過這鄉間能拿出這般的東西,已經是難得瞭。”
墻角的雞毛還在寒風中搖擺,王安也隻是點點頭,而後便出瞭院子,可迎接他的卻是田客們憤怒的眼神。
王安對此也並不理會,隻扶著關鳳上馬,而後自己再上馬準備離去。
啪。
王安東腦袋上一疼,而後便聞到瞭一股子臭味,他的面上濕冷濕冷。
“壞人!”
“有刺客。”
“誰,誰敢造次?”
一個童聲很快便埋沒在護衛的呵斥和胡三的尖叫中,目光兇狠的瞪著方才腥臭淤泥扔來的方向。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孩童,正被其母親死死的摟在懷裡,可這手上仍舊是臟兮兮的,沾著淤泥,目光中滿是仇恨和倔強。
這婦人卻是面露恐懼之色,看這容貌也不過如此。
“就是他,就是這個小兔崽子!”
“快,快抓住他!”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抓住他啊!”
胡三對於這處莊子熟悉,第一時間找到瞭剛才的兇手,他跳將起來,沖到這對母子的面前,直接一腳踹在這婦人的身上,而後開始去搶奪這婦人手中的的孩童。
“小畜生,出來,快給我出來。”
“胡管事,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
“他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孩子,求求你,求求你饒瞭他這一回吧。”
“娘,娘,別求他,他不是好人。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在欺負我們,也想要欺負你。”
“他把大公雞殺瞭,以後叔叔伯伯們又怎麼出工?”
王安冷冷的看著眼前的三人正在撕扯,邊上其他的田客,既憤怒的看著胡三,又畏懼王安身邊護衛的兵刃。原本有幾人想要加入,和目光畏懼的看瞭看王安,又隻呆在原地。
“夫君?”
關鳳有些擔憂的看向王安。
“放心,出不瞭什麼大事。”
不過是一出小小的鬧劇而已,這種場面,也根本不需要擔心。
砰。
“胡三,我早就看你不順眼瞭,今日大不瞭一死。也要宰瞭你這王八蛋!”
正說話間,場中的局面卻陡然生變,一個年輕的漢子直接飛起一腳,踹在瞭胡三的腰眼上,將還在拉扯這對母子的胡三直接給踹倒在地,而後又將胡三撲倒在地上,雙手化拳,拼命的砸在這胡三的身上。
這胡三本就是身形瘦小,又不如這年輕的漢子,被撲倒在地後隻得連連怒吼。
“孫老四,我看你是不想活瞭!”
“似你這等刁民,傢主當面居然還敢狂悖。你完瞭,我告訴你,你完瞭!”
“娘,我要殺瞭他為你報仇!”
場中還是一片鬧哄哄的,很難想象,僅僅隻是三個人,便鬧成瞭如此的場面,這其他人也隻是冷眼旁觀,不敢上前。
這就好比街頭發生瞭打架,可終究是躲在遠處觀望的人多,而見義勇為者少。
“分開他們。”
身邊的護衛,得瞭王安這道命令,這才一擁而上,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鬧劇而已,用不瞭多少的手段。
這婦人見到瞭明晃晃的刀子,隻是將還在掙紮叫囂的孩童死死的摟在懷裡,目露恐懼,畏縮的看著冰冷的刀鋒。便是原本和那胡三扭打在一處的孫老四,也有些恐懼,可看向那胡三的目光,卻依舊冷冽如刀。
他知道,今日怕是難以善瞭。
“好你個孫老四,你居然敢打我?反瞭天瞭天,今日若不殺瞭你,日後我何以服眾?”
說罷,便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柄短刃,朝著這孫老四撲過去,看架勢居然是要當場殺瞭這孫老四。
“拿下。”
砰。
原本正撲向孫老四的胡三,又是被踹瞭一腳,而後橫在瞭地上,忍著劇痛看清瞭方才踢向自己之人,目光中有些難以置信。
“傢,傢主,何以如此?”
胡三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王安,方才他便明白瞭,若是沒有王安的下令,這些護衛不會有任何的行動。
那被控制住的孫老四,也有些懵瞭,本以為自己方才被這些護衛控制住,實難抵擋胡三這一刀,結果這胡三卻被人踹飛瞭,心中頓時大感快意,可心中卻早已經殺意沸騰:這胡老三,剛才居然想要我的命!總該找個機會將他殺瞭,大不瞭鉆入山林,做個盜匪。
“呸,別以為你救瞭我,我便會對你感激!”
可末瞭,這孫老四卻是一口濃痰,吐向瞭王安。
砰。
隻這一記重擊,這孫老四瞬間就變成瞭一隻蝦米,弓著腰。劇烈的疼痛讓他想要直接跪倒在地上,而他最終,也還是跪在瞭地上。
“狗官!”
孫老四咬牙切齒的說道。
“哼,你可知你眼前的人是誰?居然敢如此侮辱大人,若非大人下令,我便一刀斬瞭你這廝。”
控制著孫老四的護衛,有些輕蔑的說道。
“知道便是如何?也不過是狗官罷瞭,我可不像他們,隻知逆來順受!”
王安隻看瞭一眼孫老四,而後走向瞭那對母子,眼見得如此,這孫老四居然緊張的大叫起來。
“放過他們,有事沖我來!”
見著自己這般喊沒有效果,這孫老四又高聲喊道。
“爾等向來受張大哥照拂,往日裡他母子被人欺負,爾等默不作聲也就罷瞭,如今到瞭這等局面,便是連個求情之人,都沒有麼?”
眾人聞言,麻木和畏懼的面上,終於有所動作,可依舊不敢上前有所動作。孫老四見這等場面,最終卻是心如死灰,而後狂笑。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看著王安走過來,這婦人卻更加緊張的摟著懷中的孩子。
“大人,他不過是個孩子,還請大人饒過他吧。”
這是夫君僅剩的骨血,這幾年來,蜀中戰亂不斷,自傢男人被抽瞭壯丁,結果卻是一去不回。夫妻二人本還有一個女兒,也因為傢中少瞭壯力,最終卻隻留下瞭這唯一的骨血。
這婦人砰砰的磕著頭,乞求王安放過孩子。
“夫君,這怕是事出有因,還望夫君能夠放過這對母子。”
關鳳有些遲疑的說道,也不知道是出於女人的天性,還是對弱者的憐憫。
王安卻並不理會,隻走到瞭那孩子的面前,那夫人見狀,卻更加的緊張,他看看王安身後那些個虎背熊腰的護衛。
“說說吧,為何要扔我?”
“可惜我手中隻有泥塊,若是能如同孫叔一般拉動弓箭,便一箭射死你這個壞人。”
“孩子!”
婦人聽著自傢孩兒居然敢如此說,心中恐懼,一巴掌扇在瞭這孩子的面上。
“當眾打孩子這事情不好,會傷瞭孩子的心。”
方才的一幕,王安已經看在眼裡,這孩子之所以會如此,便是將自己當成瞭如同這胡三一般的人罷瞭。
眾人聞言不由得一愕,一時之間也弄不清楚王安心中到底如何想的,若是姬平在此,便會明白,這對母子怕是沒事瞭,說不得還會有一段號因緣,至於這胡三,哼哼,怕是明年的今日,便是他的忌日。
“你且說說,我如何便是壞人瞭?”
“你吃瞭胡三的東西,還吃瞭大公雞,你便是壞人。”
這話雖然沒有太多的邏輯,可卻透露出孩子最為樸素的觀念。
你和壞人在一起,那你便是壞人,你還吃瞭壞人給的東西,那便是大大的壞人。
王安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覺得這孩子雖然冒犯瞭自己,可至少還有最為簡單樸素的是非之心。
“所以你便認定瞭,我也是壞人?”
“難道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