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尾巴裹著咸澀的風鉆進車窗,小滿搖下車窗,後視鏡裡媽媽的藍花圍裙被吹得鼓起來,像朵浮在海面上的雲。車載廣播正放著老歌,“浪潮退去又湧來,像那年未說完的對白”——她伸手去調低音量,卻被媽媽按住手背。
“別切。”媽媽從副駕駛探過身,指尖拂過佈滿雨痕的前擋風玻璃,“你看。”
雨絲斜斜劃過玻璃,在模糊的水痕間,幾隻白蝶正逆著風撲棱翅膀。它們停駐在路邊的野薔薇叢裡,翅尖沾著晶亮的水珠,像是把星星揉碎瞭綴在身上。小滿想起昨夜整理相冊時翻到的那張老照片——媽媽二十歲的模樣,穿著碎花襯衫站在海邊,身後浪花翻卷,她的笑比陽光還刺眼。
“媽,你年輕的時候也這樣追著蝴蝶跑嗎?”
“追啊。”媽媽把墨鏡推到頭頂,眼角的細紋裡落滿細碎的光,“那時候你爸在碼頭當搬運工,我下瞭班就去海邊等他。有次他說要給我帶海蝴蝶,結果撈瞭半桶貝殼,說‘這玩意兒能在窗臺上養出珍珠’。”
小滿笑出聲,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儀表盤上的木紋。那是去年她用實習工資買的二手車,媽媽嫌貴,卻偷偷往存錢罐裡塞瞭三個月零花錢。此刻車窗外的天色漸暗,遠處燈塔開始旋轉,光束掃過雨幕時,那些白蝶突然振翅高飛,像一串被風吹散的銀鈴鐺。
它們掠過海岸線時,小滿忽然看清瞭蝶翼上的紋路——深褐色的脈絡如同地圖上的河流,末端匯聚成針尖大小的圓點。那是被海水長期浸泡後留下的痕跡,每一道都藏著潮起潮落的故事。她想起母親相冊裡夾著的貝殼標本,邊緣同樣刻著這樣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密碼。
漁村路口的鐵皮招牌在暮色中銹跡斑駁,"紅樹林漁港"四個字隻剩"魚"和"港"依稀可辨。媽媽挎上竹籃走在前面,藍佈鞋尖沾瞭濕滑的苔蘚,忽然回頭對她說:"當心腳下,上周阿婆在這兒摔瞭一跤。"
小滿盯著她微駝的背影,想起循環最混亂的那天——她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媽媽跌進礁石堆裡,鮮血染紅瞭浪花。而現在媽媽扶著褪色的漁船欄桿,正和曬魚幹的阿伯比劃手勢,發梢沾著的水珠在暮色中閃著溫潤的光。
"阿滿來啦!"曬魚幹的阿伯露出缺瞭門牙的笑,從竹匾裡抓瞭把魷魚幹塞給她,"你媽總說你愛吃這個。"魷魚幹帶著海風的咸腥,混著陽光曝曬後的焦香,是小滿童年記憶裡最鮮明的味道。她接過魷魚幹時,註意到阿伯手腕內側有道猙獰的疤痕,像條扭曲的蜈蚣。
"那是十年前救落海的小孩留下的。"阿伯順著她的目光解釋,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竹匾邊緣,"海流急得很,稍不留神就被卷走。你爸當年......唉。"
話音未落,媽媽已走到漁船旁。那艘木船尾部用紅漆歪歪扭扭寫著"福興號",油漆剝落處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舊痕,像某種古老生物的鱗片。小滿伸手觸摸船舷,粗糲的木紋硌著掌心,忽然發現某塊木板上刻著歪斜的數字——1987.8.15。
"這是你爸最後一次出海的船。"媽媽的手指沿著船板上的刻痕遊走,"那天他說要給咱娘倆掙夠蓋新房的聘禮,結果......"
浪聲突然變得很響。小滿看見媽媽睫毛在風中輕顫,卻沒有落淚。她摸出兜裡的晶體放在船板上,幽藍的光紋順著木紋蔓延,與船舷上斑駁的銹跡重疊成奇異的花紋。晶體表面開始發燙,那些原本模糊的刻痕逐漸清晰——是爸爸工整的鋼筆字:"1987年8月14日,晴轉多雲,捕獲馬鮫魚三十斤,阿遠"。
"你看。"媽媽指著晶體折射出的光斑,"像不像他當年在船頭點的馬燈?"
暮色四合時,她們提著裝滿蝦幹和蛤蜊的竹籃往回走。路過村口老榕樹下的棋攤,退休的老教師正用放大鏡研究棋盤,見她們經過便喊:"老林傢的,你傢閨女帶回的蛤蜊真新鮮!"
"比不上您傢小孫子釣的小龍蝦金貴。"媽媽笑著遞過個塑料袋,"給您傢老太太熬湯補補。"
老教師的女兒從藤椅上起身,手裡攥著本泛黃的相冊:"正好,我傢那口子總念叨年輕時在海邊當攝影師的事,您幫我看看這些老照片?"
相冊封皮是硬殼牛皮紙,邊角已經磨損,露出底下米黃色的紙芯。翻開第一頁,小滿倒吸一口冷氣——那是媽媽二十歲的肖像照,背景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她穿著海魂衫,頭發被海風吹得狂亂,眼睛裡卻燃燒著熾熱的光芒。
"你爸總說我拍照時太嚴肅。"媽媽指尖撫過相框,"可他不知道,每次按下快門,我都怕鏡頭裡的人下一秒就會消失。"
老教師的女兒翻開相冊內頁,突然驚呼:"這張照片背面有字!"
泛黃的紙頁間,鉛筆字跡已經模糊,勉強能辨認出:"致我的航海士,願所有潮汐都載你歸來。"
小滿的呼吸突然停滯。她想起循環裡那個暴雨夜——媽媽渾身濕透地沖進傢門,懷裡護著的相冊正是這本。當時她以為是母親思念成疾產生的幻覺,此刻才發現每張照片背面都有工整的字跡,記錄著父親每次出海的日期、風向,甚至還有"今日捕到十七隻海豚,它們跳躍時像在跳圓舞曲"這樣的傻話。
其中一張照片讓小滿如遭雷擊:襁褓中的嬰兒被海風掀起的毯子裹著,背景是搖搖晃晃的漁船甲板。照片背面寫著:"1990年5月3日,長女阿滿,願海浪永遠溫柔。"
"這是......"
"你出生那天,你爸非要抱著你去海上看日出。"媽媽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結果遇到風暴,漁船在浪裡打轉瞭三個鐘頭。"
暮色徹底沉入海面時,她們坐在院門口的石凳上剝蛤蜊。媽媽的指甲縫裡沾著深褐色的汁液,卻仍能把蛤蜊殼掰得幹幹凈凈。小滿捧著盛滿蛤蜊肉的白瓷碗,看月光在海面鋪就銀路,忽然說:"媽,我們明天去潛水吧。"
"潛水?"媽媽差點被蛤蜊嗆到,"我才不去學什麼憋氣。"
"就浮潛嘛。"小滿晃瞭晃她的手臂,"我想看看你說的'海蝴蝶',還想看看珊瑚是不是真的像你織的毛線團。"
媽媽低頭繼續剝蛤蜊,嘴角卻悄悄翹起來:"明天讓阿強借他的潛水鏡,那小子總說他老婆戴粉色泳帽好看......"
深夜,小滿躺在民宿的榻榻米上,聽著隔壁房間媽媽均勻的呼吸聲。月光透過紙門流淌進來,在地板上積成一片銀湖。她摸出晶體放在枕邊,幽藍的光紋在天花板上勾勒出浪的形狀。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閨蜜發來的消息:"循環破解成功瞭?"
她盯著對話框猶豫片刻,打下:"或許根本沒有循環。"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晶體突然發出輕微的震顫。小滿翻身下床,看見晶體表面浮現出細密的紋路——那是媽媽手背上凸起的血管走向圖,是老榕樹上龜裂的樹皮紋理,是去年冬天她們在陽臺堆的雪人戴的毛線帽褶皺。
更令她震驚的是,這些紋路正在緩慢重組,最終拼湊成一張泛黃的航海圖。小滿屏住呼吸,看見圖中標記著"沉船點"的紅圈下,用褪色的墨水寫著"福興號,1987.8.15"。
晨光初現時,她們站在潛水俱樂部門口。媽媽穿著租來的潛水服,頭頂的泳帽是羞答答的淡粉色,正和教練比劃著"我比你高"的手勢。小滿調試著呼吸管,看見水面倒映出兩人的影子:一個穿著褪色的藍花圍裙,一個套著印滿椰樹的泳衣;一個發間沾著海鹽結晶,一個腕上戴著生銹的銀鐲子。
下潛的剎那,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下來。陽光穿透海水織成金網,銀鱗魚群擦過她們的手套,珊瑚叢裡藏著橘紅色的海星,像撒落的糖果。小滿轉頭尋找媽媽,卻看見她正對著鏡頭比"OK"手勢,氣泡從她的面罩邊緣咕嘟咕嘟冒出來,在水面上綻開一朵透明的花。
當她們浮出水面時,媽媽的眼鏡上蒙著層水霧。小滿替她擦掉霧氣,卻見鏡片內側凝著細小的水珠,每顆都映著不同的畫面:有她們昨天在漁村曬魚幹的午後,有前年除夕夜包的醜餃子,有她小學時摔破膝蓋時媽媽顫抖的手指,有循環最後一刻她跪在血泊裡哭喊的模樣。
"看到瞭嗎?"媽媽指著遠處翻湧的浪濤,"那些星星從來都不在天上。"
晶體在小滿掌心發燙,那些曾被時光碾碎的記憶碎片正從晶體表面紛紛揚揚飄落,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她終於明白,所謂循環從未真正存在——隻是愛把所有平凡的今天,都釀成瞭可以反復啜飲的蜜酒。
返程的車上,媽媽靠著車窗睡著瞭。小滿輕輕把空調溫度調高兩度,看見她膝頭的相冊被海風掀開,最新一頁貼著今天拍的照片:兩個濕漉漉的頭像在水下相視而笑,背後是漫天星鬥般的水母群。
車載廣播又響起那首老歌,這次小滿沒有去調音量。她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把晶體放進媽媽手心。那隻佈滿皺紋的手立刻收緊,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摩挲著晶體表面的紋路。
"媽,"她輕聲說,"以後每年今天,我們都來浮潛好不好?"
媽媽在睡夢中點點頭,嘴角漾起淺淺的笑意。陽光穿過她的指縫,在晶體表面投下蛛網般的光影,那些光斑隨著車輛顛簸輕輕搖晃,仿佛在應和深海裡永不熄滅的星群。
而她們正在駛向的,不過是又一個需要用心去愛的今天。
車窗外的梧桐葉在風裡翻卷,小滿把車速放得很慢。媽媽的指尖還搭在她手背上,像片被曬幹的薄海苔,帶著常年接觸海水留下的咸澀溫度。晶體被媽媽攥在掌心裡,幽藍的光紋透過她松弛的皮膚滲出來,在她手背上暈染成細碎的星圖。
"阿滿,"媽媽突然開口,聲音比在漁村時輕瞭許多,"你爸走的那晚,是不是也下著這樣的雨?"
小滿的心跳漏瞭一拍。她想起循環最混亂的那天,暴雨砸在車窗上,媽媽渾身濕透地沖進傢門,懷裡護著的相冊滴著水。當時她以為媽媽是急著找東西,現在才明白,那是媽媽在試圖抓住最後一點和爸爸有關的溫度。
"嗯。"她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我......我夢到過。"
其實是循環裡的記憶在翻湧。無數個重疊的夜晚裡,她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急救車的藍光劃破雨幕,聽著醫生說"突發心梗,沒搶救過來"。而每一次,媽媽都隻是跪在搶救室門口,把相冊貼在胸口,像抱著最後一塊浮木。
"那天他說要去給咱娘倆買新臺燈。"媽媽的聲音飄得很遠,"我嫌貴,說老臺燈能用。他就偷偷攢錢,說等發瞭工資,要買那種能調暖光的,說你寫作業眼睛累......"
小滿的視線模糊瞭。她想起書房裡那盞老臺燈,燈罩裂瞭道縫,用透明膠帶粘瞭又粘。循環裡她總想著修復它,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膠帶。此刻她才驚覺,原來媽媽早把那些未說出口的遺憾,都縫進瞭歲月裡。
"媽,"她輕聲說,"等下回傢,我們把臺燈修好吧。"
媽媽轉頭看她,眼角的細紋裡盛著半世紀的光陰。有那麼一瞬,小滿在那雙眼睛裡看見瞭二十歲的自己——穿著碎花襯衫,站在海邊,眼裡盛著整個春天。
單元樓的聲控燈在她們腳邊次第亮起。媽媽的手還攥著晶體,幽藍的光紋在樓道裡流淌,像撒瞭把碎星星。小滿蹲下來換拖鞋,聽見媽媽在客廳翻箱倒櫃的聲音。
"找到瞭!"媽媽舉著膠帶沖過來,透明膠的邊緣卷著毛邊,是她常用的那卷,"我就說收在工具箱裡,上次修水管......"
她的話突然頓住。小滿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見茶幾上攤開的相冊。最上面那張是她們昨天在漁村拍的:兩個濕漉漉的頭像在水下相視而笑,背後是漫天星鬥般的水母群。照片背面,媽媽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2024年6月15日,和小滿的第一次浮潛,海蝴蝶在珊瑚叢裡跳舞。"
"你什麼時候寫的?"小滿愣住。
媽媽的臉騰地紅瞭,像被戳穿瞭心事的小姑娘:"就......就剛才在車上。我看你睡著瞭,晶體在發光,那些字就......就自己冒出來瞭。"
小滿伸手去碰照片背面的字跡,指尖觸到的不是鉛筆的痕跡,而是某種凸起的紋路——和晶體表面的光紋一模一樣。她想起在潛水俱樂部,教練說過這片海域有片"記憶珊瑚",能儲存生物的情感記憶。或許那些被時光碾碎的愛,從未真正消失,隻是換瞭種方式存在。
"媽,你看。"她指著相冊最新一頁,"這張照片是今天下午拍的。"
照片裡,媽媽穿著租來的潛水服,泳帽是羞答答的淡粉色,正對著鏡頭比"OK"手勢。氣泡從她的面罩邊緣冒出來,在水面上綻開透明的花。照片背面,媽媽的手寫字跡清晰:"阿滿說,要把今天的海存進相冊,這樣就算以後忘瞭,翻翻照片就能想起來。"
媽媽的手指輕輕撫過字跡,忽然笑瞭:"你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說要修臺燈,結果光顧著寫這些瞭。"
小滿卻註意到,媽媽眼角的細紋裡泛著水光。不是悲傷,是那種被溫柔填滿的、近乎透明的濕潤。
深夜,小滿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媽媽均勻的呼吸聲。月光透過紗窗淌進來,在地板上積成一片銀湖。她摸出晶體放在枕邊,幽藍的光紋在天花板上勾勒出浪的形狀——和漁村碼頭上的光束一模一樣。
手機屏幕亮起,是閨蜜發來的消息:"今天和你媽看起來好開心,循環真的破解瞭?"
小滿盯著對話框,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她想起循環裡的無數個"今天":暴雨夜的急救車,媽媽跌進礁石的血泊,相冊裡空白的後半頁......而現在,那些碎片都被串成瞭一條項鏈,掛在名為"今天"的脖頸上。
她打下:"或許根本沒有循環。"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晶體突然發出輕微的震顫。小滿翻身下床,看見晶體表面浮現出新的紋路——是媽媽手背上的血管走向圖,是老榕樹上龜裂的樹皮紋理,是去年冬天她們在陽臺堆的雪人戴的毛線帽褶皺。更令她震驚的是,這些紋路正在緩慢重組,最終拼湊成一張泛黃的航海圖。
圖上標記著"沉船點"的紅圈下,用褪色的墨水寫著"福興號,1987.8.15"。而在紅圈旁邊,有一行更小的字:"致我的航海士,願所有潮汐都載你歸來。"
小滿的手指輕輕碰瞭碰那行字,晶體突然發出溫暖的光。她看見爸爸的臉從光裡浮現出來,不是記憶裡模糊的影像,而是清晰的、帶著海風的咸澀的模樣。他穿著褪色的工裝,手裡捧著個貝殼,笑得像個孩子:"阿遠,你看,這玩意兒能在窗臺上養出珍珠。"
"爸?"她輕聲喚道。
爸爸的身影開始模糊,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但他留下的話卻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你媽總說怕鏡頭裡的人消失,可她不知道,我在每一個有她的今天裡,都活得好好的。"
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窗灑進來,小滿揉著眼睛坐起來。床頭的晶體還在發光,幽藍的光紋在墻上勾勒出媽媽的側臉——和她二十歲時在海邊的模樣分毫不差。
"阿滿,"客廳傳來媽媽的聲音,"快來吃蝦餃!"
小滿套上拖鞋跑過去,看見餐桌上的玻璃碗裡,整整齊齊碼著十六隻蝦餃。媽媽系著她去年買的印滿椰樹的圍裙,正踮腳夠櫥櫃頂層的紅糖罐。陽光照在她微駝的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卻依然挺拔。
"小心腰。"小滿上前幫忙,卻被媽媽推開。
"不用你,我能行。"媽媽把紅糖罐抱下來,舀瞭兩勺放進碗裡,"你爸說,蝦餃要配紅糖薑茶才地道。他當年在碼頭......"
她的話突然頓住,低頭攪著碗裡的蝦餃。小滿看見她睫毛輕顫,卻沒有落淚。那些被循環碾碎的遺憾,早已在無數個今天的珍惜裡,重新長成瞭完整的春天。
"媽,"小滿舉起手機,"今天我給你拍張照吧?就拍你吃蝦餃的樣子。"
媽媽愣瞭愣,隨即笑出滿臉的褶子:"好,要拍得好看點啊。"
鏡頭裡,媽媽的蝦餃剛咬開一半,鮮美的湯汁沾在嘴角。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臉上,把皺紋都鍍成瞭金邊。小滿按下快門的瞬間,晶體突然從桌上滑落,在地上滾瞭兩圈,停在媽媽腳邊。
她彎腰去撿,卻在低頭時,看見地板上自己的影子——和相冊裡那張老照片重疊在一起。二十歲的自己穿著碎花襯衫,站在海邊,身後浪濤翻卷,笑比陽光還刺眼。
"拍好瞭!"小滿把手機遞過去,"你看,多好看。"
媽媽湊過來看照片,發梢掃過小滿的手背。有那麼一瞬,小滿在那雙眼睛裡看見瞭無數個今天的自己:在漁村剝蛤蜊的,和爸爸浮潛的,給媽媽修臺燈的,還有此刻舉著手機拍照的。
每個今天的她,都帶著過去的溫度;每個今天的媽媽,都藏著未來的溫柔。
傍晚的風裹著海腥味鉆進窗戶,小滿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翻著那本泛黃的相冊。媽媽在廚房煮紅糖薑茶,瓷勺碰著鍋沿,發出清脆的響聲。
相冊最新一頁貼著今天拍的照片:兩個濕漉漉的頭像在水下相視而笑,背後是漫天星鬥般的水母群。背面是媽媽歪歪扭扭的字跡:"2024年6月15日,和小滿的第一次浮潛,海蝴蝶在珊瑚叢裡跳舞。"
而在字跡旁邊,有一行更小的字,是媽媽用指甲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卻格外清晰:"阿遠,你看,我們把今天存進相冊瞭。"
小滿合上相冊,把它輕輕放在茶幾上。晶體在旁邊發光,幽藍的光紋在墻上勾勒出浪的形狀。她忽然明白,所謂循環從未真正存在——隻是愛把所有平凡的今天,都釀成瞭可以反復啜飲的蜜酒。
而她們正在駛向的,不過是又一個需要用心去愛的今天。
風掀起相冊的頁角,一張照片飄落出來。那是媽媽二十歲的模樣,穿著碎花襯衫站在海邊,身後浪濤翻卷,她的笑比陽光還刺眼。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字,字跡已經模糊,卻依然能辨認:“致我的航海士,願所有潮汐都載你歸來。”
小滿彎腰拾起照片,指腹輕輕撫過背面的字跡。鉛筆的痕跡有些地方已經脫落,像被海浪舔過的沙灘,但“航海士”三個字依然清晰——那是爸爸對媽媽最浪漫的稱謂。她想起昨晚潛水時,媽媽在水下比“OK”的手勢,想起相冊裡那些被反復書寫的日期,突然明白,所謂“航海士”,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說“我陪你”。
“在看什麼?”媽媽端著薑茶從廚房出來,發梢還沾著水蒸氣。她的藍佈圍裙換成瞭小滿去年送的印著海浪的棉佈圍裙,此刻正松松垮垮系在腰間,露出裡面洗得發白的秋衣。
小滿把照片遞過去,媽媽的手指在背面字跡上停留瞭很久。窗外的風掀起紗簾,吹得相冊嘩嘩翻頁,又一張照片飄落——是爸爸穿著工裝站在漁船前的模樣,背後的“福興號”紅漆已經褪成淡粉,他的手裡舉著個貝殼,嘴角咧到耳根。
“這是你爸第一次帶海蝴蝶回傢。”媽媽接過照片,笑意在眼角漾開,“他說這叫日月貝,能養出珍珠。結果養瞭三個月,貝殼全死瞭,珍珠倒是沒見著。”
小滿想起循環裡那個暴雨夜,媽媽跪在急救室門口,懷裡護著的相冊裡,最後一頁正是這張照片。當時她以為媽媽是在執著於失去的珍珠,現在才懂,她是在執著於爸爸眼裡跳動的光——那種看見大海就亮起來的、像孩子般純粹的光。
“你爸總說,海是活的。”媽媽把照片輕輕夾回相冊,指腹摩挲著相紙邊緣,“他說浪花會說話,退潮時能聽見貝殼在唱歌,漲潮時能聽見星星落進海裡。”
小滿忽然想起潛水時的場景。當她和媽媽懸浮在水中,陽光透過海水織成金網,那些橘紅色的海星、透明的水母、銀鱗的小魚,真的像在唱歌。而媽媽的氣泡從面罩邊緣冒出來,在水面上綻開透明的花,每一朵都帶著她的體溫。
“媽,”她輕聲說,“你後悔嗎?”
媽媽愣瞭一下,隨即笑瞭:“後悔什麼?”
“後悔沒讓我爸繼續出海,後悔沒留住那艘‘福興號’,後悔......”
“後悔沒多拍些照片?”媽媽替她說完,指尖點瞭點相冊,“你爸走後,我翻遍瞭所有膠卷,能洗出來的都洗瞭。後來有瞭數碼相機,我又總忘充電。可你看——”她指著相冊裡夾著的貝殼、褪色的船票、用紅繩系著的船鈴,“這些哪樣不是照片?”
小滿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窗臺上擺著個玻璃罐,裡面裝著幾十枚貝殼,每枚都用標簽紙標著日期和地點:“1985年春,虎頭礁”“1988年夏,紅樹林灣”;書架上立著個舊船鐘,指針停在三點十七分,那是爸爸最後一次出海的時間;茶幾抽屜裡躺著串船鈴,搖晃時會發出清脆的響,像極瞭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你爸常說,海不會記得船,但船上的人會記得海。”媽媽伸手碰瞭碰船鈴,清脆的響聲在客廳裡蕩開,“就像我不會記得每一朵浪花的樣子,但我記得他站在船頭喊我‘航海士’時的風,記得他把貝殼塞進我手心時的溫度,記得他在暴雨裡跑回傢時,褲腳沾著的海草。”
小滿忽然想起循環裡那些重復的清晨。她曾無數次看著媽媽站在廚房煮蝦餃,看她系著褪色的圍裙擦桌子,看她在暴雨夜攥著相冊發抖。但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些重復的日常裡,藏著多少未被說出口的深情——是蝦餃裡多放的一勺紅糖,是擦桌子時特意避開的相冊邊角,是暴雨夜把相冊貼在胸口時,不讓雨水滲進去的小心。
“媽,”她突然說,“我想再聽你說說爸爸。”
媽媽的眼睛亮瞭起來,像回到瞭二十歲的年紀。她放下茶杯,坐直身子,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帶子:“你爸啊,小時候總偷挖鄰居傢的紅薯,被追著跑瞭半條街;十六歲去碼頭當搬運工,扛著百斤重的麻袋還能哼小調;二十五歲那年,他攢瞭三個月工資,買瞭枚銀戒指,說要娶我......”
“可他沒來得及給你戴上。”小滿接口道。
媽媽搖瞭搖頭,伸手摸瞭摸無名指——那裡戴著一枚銅戒指,戒面磨得發亮:“他走的前一晚,把這枚戒指塞給我。說等攢夠瞭錢,就換金的。可後來我才知道,那枚銅戒指是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的,本來想當定情信物......”
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手指輕輕撫過戒指內側。小滿看見那裡刻著兩個模糊的字:“遠”和“滿”——是爸爸和她的名字。
“你爸總說,海是公平的。”媽媽突然笑瞭,“它給過我們風暴,也給過我們珍珠;它帶走瞭一些人,也留下瞭更多東西。”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紗簾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小滿想起潛水時,媽媽在水下比“OK”的手勢;想起她們修理老臺燈時,媽媽臉上泛紅的模樣;想起相冊裡那些被反復書寫的日期——原來所有的“今天”,都是爸爸用另一種方式參與的“明天”。
“媽,”她握住媽媽的手,銅戒指硌著她的掌心,“以後每年今天,我們都來浮潛好不好?”
媽媽的手指在她掌心裡輕輕動瞭動,像在回應海浪的呼喚。她望著窗外翻湧的海面,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卻依然挺拔。
“好。”她說,“還要拍很多照片,把今天的海存進相冊。”
風再次掀起相冊的頁角,那張二十歲的照片又飄瞭起來。小滿看見照片裡的媽媽站在海邊,身後浪濤翻卷,她的笑比陽光還刺眼。而在照片背面,新寫的字跡在陽光下若隱若現——是小滿的筆跡:“2024年6月15日,和媽媽的第一次浮潛,海蝴蝶在珊瑚叢裡跳舞。”
晶體在茶幾上發出柔和的光,幽藍的光紋在墻上勾勒出浪的形狀。小滿忽然明白,所謂循環從未真正存在——隻是愛把所有平凡的今天,都釀成瞭可以反復啜飲的蜜酒。
而她們正在駛向的,不過是又一個需要用心去愛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