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8章 幫手
在得知瞭身後有尾巴之後,梶原千春瞳孔驟縮,右手瞬間拔槍,身體已本能地貼向墻壁陰影處。
松井直輝輕聲道:“不必緊張,我都已經替你處理掉瞭。”
房間裡,松井皺眉打量她沾酒漬的棉佈旗袍:“怎麼回事?“
“百樂門出瞭點小亂子。“她揉瞭揉被淤青的手腕,“有個醉漢纏著我,差點暴露。幸虧遇到個少校解圍……“她省略瞭其中的一些細節。
“是我的錯,“松井直輝給她倒瞭杯茶,“不該總讓你周旋在這種地方。“
梶原千春面無表情道:“自從川本君戰死沙場的那晚,我就忘瞭自己是女人。隻要帝國需要,隻要老師您需要,我願意付出一切。“
松井直輝深深嘆瞭口氣,刀削般的側臉在煤油燈下顯得格外疲憊:“以後我會酌情考慮你的任務安排。石原君的消息打聽的如何瞭?“
“看得出來,他還在猶豫,承諾一天後給答復。“她冷笑一聲,“但我懷疑他不過是在拖延時間。我們還是要另想辦法,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還得用備用方案。“
“備用方案我來安排。“他聲音冷硬,“你專心應付此人即可。“
梶原千春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點瞭點頭。
“另外,我將稻葉昌生從臨城臨時調瞭過來,他也是方如今的老對手瞭,總是熟悉一些的,讓他做你的助手。有些事,你以後便不必親自出面瞭。”
梶原千春的指尖在茶杯沿口微微一頓,茶水蕩起細小的漣漪。“稻葉昌生?“
她抬起眼簾,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老師,恕我直言,他行事太過激進,上次在臨城差點壞瞭整個計劃。“
松井直輝的目光如刀般刮過她的臉:“你不希望他來?“
“我隻是擔心他打草驚蛇。“她垂眸掩飾眼中的波動。
松井直輝突然冷笑:“南京這個地方自古便是紙醉金迷,即便是我們的特工也會在這種環境中逐漸迷失自己,若是讓他們做一些常規的情報工作倒也沒有關系。隻是石原熏的事情太過棘手,我擔心他們未必會用全力。稻葉昌生也是我的學生,我是瞭解的,為瞭完成任務,他可以想盡辦法並且付諸努力,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令我十分欣慰的地方。當然瞭,你說的也沒有錯,他還是欠穩重瞭些。不過,人總是要歷練之後,才會進步。你對他十分瞭解,有你的提點和把關,我也放心一些。”
稻葉昌生是松井直輝的愛徒,尤其是在川本草芥玉碎之後,老師對稻葉昌生更加關心,並且在不斷地為他創造機會鋪路,這一點梶原千春心裡有數。
見梶原千春不再有意見,他又道:“我已經通知他瞭,如果順利的話,明天中午之前就能趕到金陵。你去接他,第一時間將相關情況通報。”
“是!老師!”
半個小時之後,梶原千春裹緊上衣,身影如煙般飄出巷子。
青石板路上泛著夜露的冷光,遠處傳來打更人沙啞的梆子聲。
連過兩個路口,街上空蕩蕩的,連平日徹夜等客的黃包車夫都不見蹤影。
遠處鐘樓的指針已過子時,月光被烏雲吞沒,隻剩幾傢店鋪門前的燈籠投下血紅的光暈。
無奈之下,她隻好步行趕往住處。
正走著,忽然刺目的車燈從背後掃來,梶原千春立刻側身隱入梧桐樹的陰影裡,低頭加快腳步。
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最終竟然緩緩停在她身側。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國字臉——正是方才在舞廳遇到的那個少校軍官。
“小姐這麼巧啊!要送你一程嗎?”
梶原千春可不想節外生枝,笑著回應:“是挺巧的,沒想到還能在這裡遇到。方才在舞廳多謝你出手相救,我傢裡有事,來不及向你道別,還請多擔待。”
少校軍官微微點頭:“一點小事,無需再提。這麼晚瞭,還是送一程吧?”
事實上,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在舞廳尋而不得的人,竟然在這裡找到瞭。
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梶原千春搖頭道:““多謝好意,不必瞭。我就住在前面紗帽巷,走幾步就到瞭。”
少校軍官立刻會意:“那小姐小心夜路。咱們有機會再見。“
“再見!”
梶原千春數著引擎聲遠去,突然閃進相反方向的暗巷。
橋車轉彎駛入另一個街道,可沒有多久,又倒瞭出來,少校軍官忽然想起,此地距離紗帽巷路程並不算近,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時,已經是芳蹤難覓。
石原熏癱在刑椅上,手腕被鐵銬磨得血肉模糊。
冷汗混著血水從下巴滴落,在褲子上洇開深色痕跡。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魏志鵬那柄小刀,專挑神經密集處下手——不會致命,卻讓痛感放大十倍。
他渙散的目光盯著通風口那線微光,腦海裡忽然想起多年前傢鄉的雪夜。
學校宿舍的窗欞上結著冰花,他本該在溫暖的燈下批改學生作業,妻子會端來冒著熱氣的茶。
那些沒寫完的《日本書紀》研究筆記,還鎖在書房第二個抽屜裡。
通紅的烙鐵再度壓上胸口時,焦糊味中他竟聞到雪後松枝的清香。
多諷刺啊——當年他滿懷熱血加入特高課,以為能像先祖侍奉德川傢康那樣光耀門楣。
如今卻像條野狗般死在異國的地牢,屍骨無存。
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瞭什麼。
魏志鵬摘下沾血的白手套,隨手扔進一旁的搪瓷盤裡。
他瞇眼打量著石原熏——這個老特工雖然渾身是血,呼吸微弱,但眼神裡那股倔勁還沒散。
“今天就到這裡。“魏志鵬對記錄員小顧擺擺手,“一會兒若是看他狀態不好,就給他打一針強心劑,別讓他死瞭。“
石原熏的胸口微弱起伏著,嘴唇因失血而泛白,可嘴角卻還掛著那抹譏誚的笑。
魏志鵬知道,這種老狐貍就算隻剩一口氣,腦子裡也還在盤算著翻盤的機會。
“明天換個花樣。“魏志鵬臨走前回頭瞥瞭一眼,冷笑道,“我們有的是時間。“
小顧臨走前圍著石原熏轉瞭一圈:“這是何苦呢?”
鐵門重重關上,石原熏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眼。
石原熏在黑暗的囚室裡緩緩睜開眼,強心劑的藥效讓他的意識異常清醒。
他開始在腦中復盤整個刑訊過程,像棋手復盤一局慘敗的棋。
魏志鵬的手段確實老辣,但石原熏註意到,每當刑訊接近關鍵情報時,魏志鵬總會不自覺地摩挲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下意識的猶豫。
他猜測對方在行刑的時候很註意分寸,不想致死。
更可疑的是小顧。
那個看似溫順的記錄員,每次在他即將崩潰時,都會“不小心“碰倒水杯或掉落鋼筆。
現在想來,那些打斷太過刻意,仿佛在阻止他過早招供。
最讓石原熏在意的,是魏志鵬最後那句“明天換個花樣“。
為什麼特意強調“明天“?
難道今晚會有變數?
由於身心俱疲,他沒過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瞭過去。
相比石原熏,匆匆趕回住處的梶原千春卻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她清晰地意識到,現在的局勢已經變瞭——
特高課在南京的情報網正從暗處被一點點逼到臺前,不得不以頻繁的刺殺和破壞來維持存在感。
這不像以前情報工作那般優雅。
她想起老師松井直輝越來越急躁的指令,以及稻葉昌生那種不計後果的行動風格。
一切都變得粗暴而直接,仿佛在和時間賽跑。
不知不覺,下起瞭雨。
梶原千春更是難以入睡。
凌晨三點四十分,冬雨依舊未歇。
梶原千春盯著懷表上泛著冷光的指針,簷角滴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遠處偶爾傳來夜歸人的咳嗽聲,很快又被雨聲吞沒。
這種時辰最是難熬——既不屬於今日,也不屬於明日。
梶原千春掀開被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舀瞭一票水,用手捧著輕輕拍在臉上,刺骨的感覺撲在臉上,瞬間沖散瞭最後一絲困意。
鏡中的女人眼底泛著青黑,她用指尖抹去水珠,順手將一縷散落的發絲別回耳後。
簡單的梳洗後,她換上素色的棉佈旗袍,盤起發髻,刻意打扮得像個尋常的市井婦人。
她立在窗前,指尖輕挑開一道簾縫。
庭院裡,夜雨將青石板洗得發亮,積水映著廊下昏黃的燈籠,像打碎的銅鏡。
一株殘菊在風中簌簌發抖,花瓣零落成泥。
簷角滴水串成珠簾,忽見黑影掠過——是隻濕透的野貓,幽深的綠瞳與她隔窗對視一瞬,又隱入雨幕。
此刻,石原先生在做什麼?
應該躺在某間刑訊室的血泊中。
石原熏那樣驕傲的人,怕是寧可咬斷舌頭也不會呻吟出聲。
一滴雨順著窗縫濺到手背上,涼得她微微一顫。
該動身瞭,再耽擱天就要亮。
這一夜,註定有很多人失眠,其中就包括程副科長。
程副科長仰面躺在宿舍的鐵架床上,煙頭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劣質煙草的焦油味混著黴變的被褥氣息,熏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以他的條件不是抽不起好煙,但隻有這種劣質的煙草才能讓他更加清醒。
他根本不認識那個被俘的日本特工,但特高課的命令很明確:必須摸清此人的關押情況和審訊進度。
作為刑訊科副科長,他本該有無數機會接觸犯人,可這次行動科把守得密不透風,連日常的刑訊記錄越過瞭刑訊科,直接呈報處座。
煙灰缸早已堆滿,新落的煙灰飄到枕邊。
程副科長盯著天花板上漏雨留下的黃漬,想起那個女人冰冷的眼神。
“嘎吱——“
木板門軸轉動的聲音在深夜格外刺耳。
程副科長的手猛地一顫,煙灰簌簌落在襯衣前襟。
這個點回來的,除瞭魏志鵬不會有別人。
刑訊室後頭的這排平房,是刑訊科的宿舍,常年泛著血水和消毒水混雜的腥氣。
程副科長他們才懶得收拾,每次審訊完人都累死瞭,哪裡有時間和精力去整理?
唯獨魏志鵬那間——程副科長想起上次串門時看到的景象:
軍毯疊成標準豆腐塊,剃刀在搪瓷盤裡排成放射狀,連掛在墻上的皮鞭都按長短分類。
最瘆人的是那個玻璃標本罐,泡著十幾顆不同形狀的牙齒,標簽上用工整的小楷標註著受刑人編號。
程副科長屏住呼吸,聽見隔壁傳來“咔嗒“的鎖舌咬合聲。
看來今晚的審訊結束瞭,就是不知道人犯開口瞭沒有。
自己要去打聽消息,除瞭行動科的人,魏志鵬這個人也是個絆腳石,若想有所收獲,得先想辦法支開這個有潔癖的活閻王才行。
程副科長眼珠子轉瞭轉,突然掐滅煙頭,故意把椅子腿在地上重重一拖,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趿拉著佈鞋,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推門而出,手裡還拎著個空暖水瓶。
“老魏,剛回來啊?“他打著哈欠敲響隔壁房門,“借點熱水泡茶,他娘的失眠一宿瞭。“
門開時,他特意往屋裡瞟——魏志鵬的外套整齊掛在衣帽鉤上,但右袖口有團新鮮的血漬。
看來動傢夥瞭。
“是程副科長啊,我這裡有熱水,你直接拿去吧。”
“不必瞭,我半瓶酒夠,自己動手。咱們這麼熬下去,身體早晚廢瞭。”程副科長倒瞭半瓶熱水,“這次老趙那裡許瞭你什麼好處,值得你如此的賣命?”
放下熱水瓶,他一屁股坐在瞭椅子上。
“算瞭,算我多嘴,你也別在意。但我可提醒你啊,沒好處的事情可千萬不能幹。而且,要小心提防那幫王八蛋,最後不要替他們背鍋才是……媽的,臟活兒是咱們幹,好處他們拿,這天底下還有講理的地方嗎?”
他嘮嘮叨叨一大堆,魏志鵬就坐在對面聽著,不時點頭,但始終一言不發。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他才不相信姓程的真是半夜睡不著覺。
見魏志鵬沒有反應,程副科長囉嗦瞭一陣就起身告辭瞭。
魏志鵬將門關上,和衣而臥,開始復盤今晚的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