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接近
馬明輝的辦公室不大,卻透著股沉穩的書卷氣。
靠窗擺著一張老紅木辦公桌,桌角磨得發亮,上面整齊地摞著幾冊線裝檔案,一方青石硯臺壓著毛邊紙,狼毫筆斜擱在竹節筆架上。
東墻立著黃花梨博古架,錯落擺著幾件素雅瓷器——並非名貴古董,而是贛南老傢帶來的青花土瓷,釉色溫潤。
西側整面墻都是書架,除瞭情報檔案,更多的是地方志和文史典籍,書脊上的手寫標簽已微微泛黃。
窗臺上養著盆羅漢松,修剪得極有章法,在滿室墨香中投下疏朗的影子。
方如今曾經去過處座、趙科長、張鑫華的辦公室,沒有一個人的辦公室陳設猶如馬明輝這樣的,這簡直就是一個書房。
沒等方如今開口,馬明輝便笑著道:“我就是附庸風雅罷瞭,讓方老弟見笑瞭。”
方如今微微頷首,踱步到博古架前,指尖虛點著其中幾件器物,似笑非笑道:“馬科長過謙瞭。這件龍泉窯的梅子青釉三足爐,釉色如翠,開片自然,可不是尋常附庸風雅之輩能淘換到的。旁邊這尊晚明的德化白瓷觀音,衣紋流暢如流水,怕是連南京博物院的專傢見瞭都要多看兩眼。”
馬明輝搖頭笑道:“方老弟說笑瞭,都是些地攤上淘來的贗品。我這樣的大老粗,哪懂什麼古董?不過是看著好看,擺著充充門面。”
方如今不置可否,目光轉向墻上掛的一幅小楷條幅。
紙色已微微泛黃,但字跡清峻挺拔,筆鋒轉折處尤見功力。
“‘月落烏啼霜滿天’——馬科長這筆褚遂良體的《楓橋夜泊》,怕是臨瞭不下百遍吧?尤其是這個‘霜’字,捺筆如刀,沒有二十年功夫寫不出這等力道。”
馬明輝眼睛一亮,沏茶的手頓瞭頓,青瓷蓋碗碰出一聲脆響。
“年輕時在贛州跟著私塾先生胡亂學過幾天,如今偶爾寫寫,權當消遣。”他遞過茶盞,虎口處一道陳年刀疤在熱氣中若隱若現。
方如今接過茶碗,忽然指著書案上攤開的冊子:“這手蠅頭小楷批註的《孫子兵法》也頗具大傢風范。”
硯臺邊擱著支狼毫,筆尖猶帶餘墨,分明是方才匆忙擱下的。
如此說來,馬明輝應該也是剛剛去的檔案室。
窗外一陣風過,博古架上的銅鈴輕輕晃動。
馬明輝低頭吹瞭吹茶沫,陰影遮住瞭眉眼:“粗人裝斯文,讓方組長見笑瞭。”
方如今註意到,茶湯在他手中紋絲不顫。
“馬科長這是哪裡話,工作上有些爭執是再正常不過的瞭。”他頓瞭頓,語氣真誠,“早就聽說馬科長的事跡,三下上海,四赴香港,在下欽佩不已。”
馬明輝擺擺手,笑容裡帶著幾分自嘲:“陳年舊事,不值一提。”
馬明輝的情報生涯堪稱傳奇。
三下上海,第一次他扮作藥材商人混進虹口日本領事館舉辦的酒會,用微型相機拍下日軍長江佈防圖。
第二次潛入,他被特高課盯上,在四馬路的弄堂裡連換三次裝束,最後跳進蘇州河的運煤船才脫身。
最險的是第三次——他在禮查飯店接頭時遭遇突擊搜查,竟將微縮膠卷藏進侍應生端來的法式鵝肝醬裡,自己則佯裝食物中毒被送進醫院,趁亂轉移瞭情報。
四赴香港更是驚心動魄。
第一次,他假借采購茶葉之名,在半島酒店策反瞭日本商社的臺灣籍翻譯,獲取瞭日軍南進計劃。
次年他帶著發報機潛伏九龍城寨,經常在晚間在鴉片煙館閣樓收發密電,有次特高課即將破門而入,他竟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電臺轉移到瞭隔壁的鄰居傢裡。
第三次,他利用黑幫的走私船,把被特高課高級特工與國黨要員密會的膠卷藏在咸魚桶裡運回重慶,老頭子親自簽發嘉獎令。
最漂亮的一仗是,原香港站副站長叛投日本人,導致情報網絡遭毀滅性打擊。
馬明輝化裝成魚販混入灣仔市場,在副站長慣常采購的幹貨鋪佈下氰化物。
當日,副站長服食含毒鮑魚猝死。
可以說,這個馬明輝能文能武,即便是把他調到行動科,照樣也能幹得風生水起。
有傳言稱,特務處即將擴編,屆時會增設一個情報科,而馬明輝則是這科長的最熱門人選。
雖然目前此人的態度並不明朗,但表面上看還是在和方如今示好,方如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跟他拉近關系的大好機會。
他端起青瓷茶盞,淺呷一口,眉梢微揚。
“這茶……”他凝視著琥珀色的茶湯,“初入口清冽,回甘卻綿長醇厚,隱有蘭香。馬科長這泡茶的功夫,倒比古董書法字畫更見真章。”
他指腹摩挲著杯底,補瞭句:“潮州朱泥小壺配鳳凰單叢,馬科長連茶器都講究得緊。”
茶煙氤氳間,馬明輝眼底閃過一絲訝異。
“方組長年紀輕輕,倒是個懂行的。這泡蜜蘭香,連處座上次來都沒嘗出門道。”
他忽然覺得,對面這個斯文俊朗的年輕人,或許比行動科趙伯鈞那個老狐貍更難應付。
“馬科長今日喚我過來,總不會單為品這一盞蜜蘭香吧?”
馬明輝突然拍瞭下額頭:“瞧我這記性!隻顧著附庸風雅瞭,倒是把正事兒忘到腦後瞭。閔科長特意囑咐過,見瞭方老弟定要多親近親近。”
方如今聞言,唇角微微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簾微垂,目光落在茶湯上浮沉的葉梗上,仿佛那茶葉的起伏比馬明輝的話更值得玩味。
“閔科長抬愛。我隻不過是臨城站臨時借調而來的,平日裡做些跑腿打雜的粗活,哪值得閔科長如此掛念?”
“方老弟說笑瞭。你方才說三下上海,四赴香港。跟老弟你的那些事跡比起來,老哥我慚愧的緊啊。咱們不說這些客套話瞭。聽說方老弟抓瞭一個重要人犯,有進展瞭嗎?”
方如今抬眸,眼底閃過一絲驚詫,又迅速隱沒在溫潤的笑意之後。
他以為馬明輝接近自己會拐彎抹角做足一番功夫,沒想到這麼快就切入正題瞭。
“一言難盡啊。這事想想都令人頭疼。”
馬明輝接話道:“說起來,這個人犯的事,還要多謝行動科,尤其是方組長替我們兜底,挽回顏面。方老弟的這份關照,我們情報科上下都記在心裡。”
此話就有些言不由衷瞭,情報科以閔文忠為首的那些人,還不知道怎麼埋怨方如今半路截胡瞭,心裡不恨他才怪。
“閔科長是宰相肚子裡能乘船,方某倒是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解釋一下的,隻是案子上面催得緊。”方如今表面上並不想得罪閔文忠。
馬明輝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道:“方老弟客氣瞭。咱們都是為上面效力。不管怎麼說,人犯還是在咱們特務處的手裡。閔科長常說,如今像方老弟這樣既能運籌帷幄,又能提槍上陣的年輕人實在難得。”
方如今聽他時不時就請出閔科長來,也不知道這兩人關系究竟如何。
聽張鑫華說,這個馬明輝的城府,或許比閔文忠都要更深,同這樣的人打交道,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免得落入圈套中。
“馬科長既然問到瞭審訊,不知道情報科有沒有什麼絕活,可否願意下場指導一二?”
他故意在“下場”二字上略作停頓,就是為瞭看馬明輝的反應。
處座雖然同意情報科參與審訊,但這個范圍僅限於閔文忠和小顧二人。
“方老弟客氣瞭。說起審訊這門手藝,還是審訊科和行動科的兄弟們更加專業。”
方如今忽然輕笑出聲,將茶杯輕輕放回茶幾:“在下是真心求教,馬科長難道就忍心看著我束手無策,忍心看人犯繼續囂張?”
“那倒不是。方老弟你誤會瞭。我絕非有意推脫。實在是,老哥這些手段,根本無法和魏志鵬相比,有他助陣,想必審訊還是會很順利的。”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隻是一味地嘻嘻哈哈,就是不正面接話。
馬明輝忽然傾身向前,聲音壓得極低:“方老弟,此番前來找小顧,可是要找他幫忙?”
——是真看出來瞭,還是信口猜的?
方如今不動聲色地抬眼,正對上馬明輝那含笑的目光。
未及回應,對方又笑著擺瞭擺手:“方老弟莫要誤會。我純粹就是猜的。”
他繼續解釋:“若隻是審訊要開始,隨便派個人來通知一聲即可,犯不著勞你親自跑一趟。”
方如今忽然笑瞭,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抿瞭口茶,任由那蘭香在唇齒間蔓延,才緩緩道:“馬科長不愧是情報高手,這一番分析判斷,實在是令在下佩服的緊。”
馬明輝直擺手:“瞎猜而已,你就莫要給我戴高帽子瞭。早知道如此,我就該把小顧早點叫出來的,案子可是頭等大事。小顧終究還是年輕瞭些,當時該問問你是什麼事情才對。你看,這事鬧的!”
說罷,他就要打電話給檔案室,方如今笑盈盈地看著他,並未阻攔,任由他打這個電話。
馬明輝在電話裡說的很客氣,絲毫沒有一點長官架子,那邊小顧答應很快就會過來。
“方老弟,還請在此稍等片刻,他那邊的事情基本上辦好瞭,這就過來。”
方如今自然不會當著馬明輝的面跟小顧談判,是以在小顧來瞭之後不久,就找機會帶著小顧離開瞭。
他們剛離開沒多久,馬明輝便打出瞭一個電話:“卑職感覺小顧要被他利用瞭。”
走廊裡,小顧始終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跟在方如今身後,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精確。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始終落在方如今後頸下方三寸的位置——這是他在訓練班學到的標準跟隨姿勢。
小顧的背脊微微前傾,右手隨時準備著為上司開門或者接遞物品。
方如今能感覺到身後那道克制的呼吸聲。
“你我年紀相仿。不必這麼拘束。”方如今突然開口。
小顧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瞭一下,但很快又恢復瞭原來的節奏。
“是,方組長。”
他依然保持著那個恰到好處的距離,仿佛這半個身位就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界限。
方如今沒有回審訊室,而是帶著小顧來到瞭趙伯鈞給他安排的臨時辦公室。
小顧雙手自然垂在兩側,靜靜站立。
“坐。”方如今指瞭指對面的藤椅,自己則靠在窗邊的辦公桌上。
“是!”小顧猶豫瞭一瞬,最終還是隻坐瞭藤椅的前三分之一,背脊挺得筆直。
“知道為什麼單獨叫你來嗎?”方如今的聲音很輕,卻讓室內的空氣驟然緊繃起來。
方如今抬眼,和顏悅色道:“關於審訊,是想請你幫個忙。”
“方組長,我隻是如實記錄。審訊官問什麼,人犯答什麼,我記什麼。不知道我能幫什麼忙?”
方如今忽然笑瞭:“其實對你而言,這個忙很簡單,隻是讓你在特定的時間段,扮演特定的角色,說出特定的話給人犯聽即可。”
“這不太好吧。我雖然參與審訊,但職責定位就是個啞巴而已。”
“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復雜,給你準備的臺詞也並不多。早點拿到人犯的口供,對你也有好處嘛。再也不用在陰森血腥的刑訊室裡待著瞭,對不對?”
“總之,我是不會讓你在閔科長面前為難的。這一點你盡管放心。”
得益於張鑫華提供的情報,方如今推測小顧的背後不隻是閔文忠一人,似乎還有更加隱秘的人物在操縱著。
見小顧似乎在認真思索,方如今忽然起身,好像是去茶幾倒茶。
小顧的喉結滾動瞭一下,他這才發現,方如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瞭他身後,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瞭他。
“如果審訊遲遲不結束,你也交不瞭差,是不是?”方如今的聲音貼著他的耳後響起,“就算你不急,我不急,可上面還是有人著急。相信我,幫瞭這忙,對你隻有好處,沒有任何的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