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8章 風雨前夕
江離住處的廚房裡,陳媽攥著圍裙邊角,盯著案板發呆。
菜販子又在催促她瞭。
他亮出她兒子貼身戴的銀鎖片,鎖片上還沾著新鮮血跡。
“明日此時見不到姓方的死訊,“那人把鎖片按進她掌心,“這血就得從你兒子脖子裡淌出來。“
陳媽有苦難言。
小姐什麼時候出去,是不是見那個姓方的,豈是她一個傭人能左右的
“陳媽,今日我要去方組長那裡打聽蔣進的消息。“
忽然,江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時,陳媽險些打翻手裡的青瓷碗。
她轉身看見小姐倚著門框,月白色旗袍上繡著淡紫藤,像朵晨霧裡未綻的玉蘭。
“勞煩做些蓮子羹和桂糕。“江離遞過一罐新蜜,“他嗜甜,記得多淋些蜜。“
“是,小姐!”陳媽接過蜜罐,掌心滲出冷汗。
江離走後好長一段時間,陳媽仍舊在發呆。
直到灶上砂鍋咕嘟作響,她才回過神來。
掏出口袋中的佛珠,這是去年在棲霞寺給兒子求來的開光佛珠,十八顆檀木珠子上刻著部分《心經》。
“菩薩恕罪.“她對著灶君像合十禱告。
臥房中,江離旋開電話的銅制撥號盤,五聲長鈴後,傳來方如今低沉的嗓音。
“方長官,蔣進那邊是否有瞭消息”江離指尖纏繞著電話線,“我想過去問問詳細情況,順便給你帶些蓮子羹和桂糕吃食。還望方長官撥冗相見。”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非常歡迎。正巧前日得瞭上好的碧螺春,配桂糕倒是相宜。“方如今頓瞭頓,“聽說江小姐近日一直在派人尋找蔣進“
“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於心難安。”
“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一個小時之後,陳媽提著朱漆食盒在客廳等候,江離帶著侍衛出瞭門。
在汽車駛出住所時,她分明瞧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個黃包車夫正蹲在地上啃燒餅,那人帽簷壓得極低。
江離離開不久,陳媽就找個借口溜出來。
菜市口的魚腥味熏得她作嘔。
陳媽攥著兒子染血的銀鎖片,在醃臢的巷尾找到那個菜販子。
對方從旁邊的魚販子手裡買瞭一條魚,正在刮魚鱗,刀尖挑著片銀白的鱗,在日光下泛著冷光。
“按你們說的做瞭。“陳媽顫抖說,“我的兒子在哪兒“
菜販子冷聲道:“今夜子時,下關碼頭二號倉。敢報官,就等著收屍吧。“
江離去瞭方如今的住處,一輛黑色的轎車不遠不近地在後面尾隨,直到江離到瞭目的地下車,那轎車才若無其事地從她的面前開過。
等江離上瞭樓,那轎車已經在前方調瞭個頭,一個西裝男子從後座下來,鉆進瞭巷子。
不多時,他換瞭一身灰色長衫出來,路過轎車的時候,對著後視鏡微微點頭,然後大步朝著前方走去。
半個小時之後,灰色長衫的青年縮在茶攤的帆佈棚下,碗裡的龍井早已涼透。
他壓瞭壓帽簷,餘光始終鎖著一點鐘方向的大門。
一百多米外,舞廳裡咿呀響著《天涯歌女》的旋律,混著街邊餛飩擔子的吆喝,倒襯得這監視差事不那麼難捱。
“哐當——”
斜對面二樓窗戶突然洞開,擺在窗臺的盆墜地的脆響驚得麻雀亂飛。
青年捏著茶碗的手一顫,半盞冷茶潑在粗佈褲腿上。
他顧不得擦拭,死死盯住門廊——
一名大漢撞開大門沖出來,嘶吼聲撕破街面的平靜:“快備車!快!”
接著,四個黑衣壯漢抬著擔架踉蹌而出。
擔架上的人裹著英國呢絨毯子,隻露出半張青灰的臉。
青年瞇起眼——是目標無疑!
目標嘴角掛著黃褐污漬,右手垂在擔架外,指尖痙攣般勾著,像被釣上岸的魚在做最後的掙紮。
“讓開!都讓開!”戴建業揮舞著配槍驅散人群。
附近的黃包車夫們慌忙避讓,車鈴鐺啷亂響。
江離隨後跌跌撞撞追出來,月白旗袍下擺沾著褐色的污漬。
她撲到擔架邊時,一枚翡翠耳墜甩落在青石板上,碎成兩截寒星。
青年微微側身,摸出懷表,表面鏡片對準五十步外的混亂。
透過玻璃反光,青年再次確認。
正要細看,擔架已塞進黑色雪佛蘭轎車。
江離半個身子探進車內,發髻散亂,帶著哭腔喊:“去鼓樓醫院!抄近道走太平南路!”
引擎轟鳴著碾過碎玉,青年收起懷表,指腹在表殼刻痕上摩挲。
他摸出煙盒,借點火的姿勢朝對面裁縫鋪晃瞭晃火柴。
二樓窗簾應聲落下兩寸,暗紅綢面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茶攤老板恰好湊過來續水,瞥見他褲腿上的茶漬:“喲,先生這龍井喝得驚心動魄啊。”
青年扣上錢結賬,嘴角扯出個冷笑。
目標垂死抽搐的模樣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他起身穿過這條街,來到瞭隔壁的一條街上。
經過餛飩擔子時,他順手將煙頭按在案板上,面皮焦糊味混著肉香騰起——這是約定好的暗號:確認毒發,但存疑點。
轉過街角,青年閃進福音堂側門。
彩玻璃濾下的血光裡,他摸出鉛筆在《聖經》扉頁用自己才能看得懂的符號速記:“12:07分目標送醫。”
鐘樓傳來整點報時,十二下沉悶如喪鐘。
青年把《聖經》塞進告解室暗格。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觀察任務要同時向兩條線報告。
賣餛飩的小販和他是一個情報小組的,令其代為傳遞消息本無可厚非。
但這福音堂中的消息究竟是傳遞給何人,他卻不得而知。
消毒水的氣味在鼓樓醫院走廊裡翻滾,戴建業攥著柯爾特手槍的指節發白。
搶救室門楣上的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臉,一名醫生出來對他說瞭幾句,戴建業頓時勃然大怒,槍口對準瞭那醫生的腦袋。
“人要是沒瞭,老子讓你全傢陪葬!”
一個多小時之後,特高課安插在醫院的眼線再次看到戴建業時,戴建業的精神似乎已經垮掉瞭。
參加搶救方如今的一名醫生剛剛離開辦公室,他本是打算去食堂看看有沒有什麼食物的。在二樓的走廊中,一個穿著中山裝的年輕人就攔住瞭他的去路。
“林醫生,“對方壓低聲音,掏出一本證件——那是特務處行動科的身份標識,“我是我是特務處行動科的,你們剛剛搶救的那個中毒的方長官真的沒救瞭嗎“
齊聲微微一怔,瞇起眼睛,打量對方。
年輕人站姿筆直,一看就是軍人出身。
醫生疲憊地揉瞭揉太陽穴:“他中的毒實在是……我們用瞭所有能用的解毒劑.“
他故意停頓瞭一下,竟然註意到對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但瞳孔已經擴散,心臟停跳超過十分鐘我.我真的盡力瞭“
“可是.“年輕人上前一步,“組長他平時身體很好,怎麼會.會中毒……“
醫生打斷他:“你們可以去查搶救記錄.所有用藥都登記在案……“
他嘆瞭口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節哀順變吧。“
年輕人呢站在原地,看著醫生疲憊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
王韋忠得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赴醫院。
一路上,他的心情十分復雜。
在相信詢問瞭戴建業具體情況之後,他提出要看最後一面。
但恰恰在此時,趙伯鈞的電話竟然追到瞭醫院,說有緊急要事要他回去商量。
王韋忠隻好立即返回。
“中毒“他心中冷笑,,太巧瞭,巧得不像真的。方如今是什麼人這樣的人會輕易中毒
回到行動科,趙伯鈞便分配瞭任務。
原來,有一名要員要去青島,處座經過考慮派王韋忠前去,負責安全保衛工作。
飛機已經在大校場機場待命瞭,一個小時之後起飛。
王韋忠收拾好瞭行李,選定瞭此次任務要帶的人手,便走出去買煙。
借著這個當口,他坐著黃包車,到瞭三裡地之外的一個地方,打瞭個電話。
“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人,我要他的命!”
“記住,“他壓低聲音,“要做得幹凈利落,像意外。“
電話那頭傳來沙啞的聲音:“明白,放心。“
掛斷電話,王韋忠看瞭看腕表,離飛機起飛還有四十分鐘,時間還來得及。
他看瞭看天,好像要下雨瞭。
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能掩蓋很多痕跡。
等雨停的時候,一切就該結束瞭。
……
情報科辦公室裡,閔文忠正在翻閱一份加密電報。
突然,王德發敲門推門而入,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科長,出大事瞭!“王德發幾乎是沖到他桌前,“方如今中毒瞭,現在在鼓樓醫院搶救,聽說已經不行瞭!“
閔文忠的手頓瞭一下,鋼筆尖在文件上洇出一團墨漬。
他緩緩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消息可靠“
“千真萬確!“王德發湊近瞭些,壓低聲音,“我們一個兄弟親眼看見戴建業那瘋子拿槍指著醫生的腦袋,搶救室裡亂成一團。方如今那小子,這次可算栽瞭!“
閔文忠站起身,走到窗前。
王德發還在身後喋喋不休:“這下好瞭,行動科群龍無首,咱們情報科.“
“閉嘴。“閔文忠突然轉身,聲音冷得像冰,“你覺得方如今會這麼容易死“
王德發愣住瞭:“可是.“
“可是什麼“閔文忠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拭鏡片,“方如今是什麼人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是我見過最為聰明的年輕人,能夠抓獲那麼多的日本特高課間諜,你覺得他會輕易中毒“
王德發張瞭張嘴,沒說出話來。
光顧著高興瞭,竟然沒有想到這一步。
“去查,“閔文忠重新戴上眼鏡,“查清楚搶救的具體情況,搶救室都有哪些醫生護士,特別是.每一個人都要問到,“他頓瞭頓,“再去查查這‘中毒’到底是因何而起“
“您的意思是“
“我什麼意思都沒有,“閔文忠坐回椅子上,“隻是覺得,這場戲演得太真瞭,真得有點假。“
王德發恍然大悟:“您是懷疑.“
“我什麼都沒懷疑,“閔文忠打斷他,“去吧,記住,別讓人知道我們行動科多管閑事。“
夜色漸深,閔文忠披上風衣,悄然離開辦公室。
一個小時之後,他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巷子盡頭的一傢茶館前,他停下腳步。茶館的幌子在風中輕輕搖晃,門簾後透出昏黃的燈光。閔文忠推門而入,茶香撲面而來。
角落裡,一個戴著氈帽的中年男人正在擺弄茶具。
見閔文忠進來,他微微點頭,繼續專註地沏茶。
閔文忠在他對面坐下,端起茶杯,借著氤氳的熱氣低聲道:“有什麼消息“
“特高課最近動作很大,“男人聲音幾不可聞,“他們在下關碼頭增派瞭人手,還從上海調來瞭一批生面孔。看樣子,是要有大動作。“
閔文忠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摩挲:“具體目標知道嗎“
男人搖頭:“他們很謹慎,我現在暫時還打聽不到進一步的消息。不過.“他頓瞭頓,“我聽說,他們最近在打聽一批軍火的下落。“
“軍火“閔文忠眉頭微皺。
南京城內的軍火庫都在嚴密監控之下,特高課這個時候打聽軍火,目的何在
是大規模的暗殺,還是破壞軍事設施。
特高課雖然在南京潛伏瞭很多的特工,但這些年主要是以獲取情報為主,並未采取大規模的行動,現在的情況似乎有些反常。
閔文忠這樣的老特工,竟然一時間也無法看清楚其真實目的。
“繼續盯著,“他放下茶杯,“看他們有什麼最新的動作。記住,安全第一。“
男人點頭,將一張折成方塊的紙條推到他面前。
閔文忠接過,借著端茶的動作將紙條收入袖中。
走出茶館時,他抬頭看瞭眼天空,烏雲密佈,連星星都看不見。
這場暴風雨,怕是快要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