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帶著濕意,空氣中浮動著草木新發的氣息,混雜著殿內常年縈繞的淡淡藥香與清雅的熏香。
顧明寧端坐在梳妝臺前的繡墩上,春妍正小心地為她梳理那一頭墨瀑般的長發。銅鏡中映出的面容依舊白皙,隻是眉宇間難掩一絲倦色,細長微揚的眼尾被薄紅胭脂仔細勾勒,方顯出幾分往日的清冷韻致。左頰那顆淺褐色的胎記,在晨光下愈發顯得柔和。
春妍的動作輕柔而熟練,將一側長發編成粗辮,纏上紅緞流蘇,斜插一支精巧的銀葉發簪,碎發間垂落著細銀鏈,既不失一品夫人的端雅,又透出幾分暮春的靈動。
“夫人今日氣色尚可。”
她輕聲說著,小心地綰好最後一縷發絲,強忍著一個小呵欠。
顧明寧輕輕笑瞭笑,抬手揉瞭揉眉心,那點倦色被她不動聲色地掩藏起來,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晨起的微啞。
“今日是宮學休沐之日。”
春妍會意,笑道。
“是呢,四殿下一向是最盼著休沐的,定是早早就盤算著要來看望娘娘瞭。”
顧明寧站起身,舒展瞭一下身體。行川十六瞭,資質雖不及同胞的弟弟行祉,卻最是孝順,待弟妹寬厚,玉嫿乖巧,此刻怕還在偏殿用早膳。
心思流轉間,不可避免地滑向近日後宮最大的波瀾——葳蕤軒那位。
裴韞歡到底還是未能留住那個孩子。
消息傳來時,顧明寧雖知是意料之中,卻仍不免一聲輕嘆。那脈象詭異的傳言,她亦有耳聞,深宮之中,有些意外本就帶著森森寒意。隻是可憐瞭那未成形的龍裔。
然而,塵埃落定後的處置,卻更值得玩味。
按祖制,端貴人聞素窈雖誕下皇子有功,從從七品才人晉升至正六品貴人,已是天恩浩蕩。但貴人之位,終究分量不足,遠未至嬪位。於是,聖旨明發:將端貴人三月前誕下的十二皇子行朗,過繼於從三品貴嬪裴韞歡膝下撫養。
裴韞歡失瞭親骨肉,卻得瞭一個健康的皇子。裴傢,那個往上數三代便能出皇後的頂貴門閥,那個與日漸式微的殷傢有著累世宿仇、從未真正低頭的裴傢……終於被名正言順地拉入瞭這場圍繞著權力核心的漩渦。
顧明寧垂眸看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微微一笑。她的指甲修剪得極好,呈一種飽滿的淡粉色,宛若剛剛綻開的桃花瓣,又細心地染上瞭淡淡的蔻丹,顯得既優雅又充滿生機。
裴韞歡一日膝下無子,裴傢便一日無理由踏入這場最核心的角逐場。她手中這枚分量最重的棋子,便隻能沉睡。如今,孩子沒瞭,卻意外得瞭個皇子養在名下,這步棋……竟也成瞭。
雖有些可惜,但於裴韞歡,於裴傢,於整個棋局的走向而言,這結果,倒也算得上得償所願。裴傢這頭蟄伏的雄獅,終於有瞭必須亮出爪牙的理由。
“夫人。”
春妍輕聲提醒。
“早膳備好瞭。”
顧明寧微微頷首,抬手攏瞭攏垂在胸前的銀鏈,邁步向偏殿走去。她體弱,起身稍快些便覺微眩,幸而春妍眼疾手快扶瞭一把。
行至偏廳,果然見玉嫿已端坐在小桌前,正小口喝著燕窩粥,見她進來,喚瞭聲“母妃”。
顧明寧心中柔軟,撫瞭撫女兒的發頂,在她身旁坐下。
早膳精致,她卻用得不多。心中盤算著:行川休沐,定會帶著行祉過來請安。德儀殿今日怕是要熱鬧些。裴韞歡那邊……此時想必是悲喜交加,既要安撫自身失子之痛,又要打起精神應付各方或真或假的探視與恭賀,更要開始籌謀如何將這過繼來的皇子行朗,真正變成她裴貴嬪、乃至裴傢的籌碼。
喬亦竹額角突突地跳,一夜輾轉反側,夢境支離破碎,醒來時隻覺渾身酸痛,心口憋著一股無名火,比這暮春時節悶熱的晨氣更讓人窒息。
鏡中映出的臉,縱然額間碎發修飾,那眼下的青影和眉宇間的戾氣,卻是脂粉也蓋不住的。眼尾的細紋仿佛更深瞭些,襯得那雙微揚的眼眸更顯凌厲。
“芙鴦!”
她聲音帶著宿夜未眠的沙啞和毫不掩飾的惱意。
“這茶是溫吞水嗎?還是瓊花樓的炭火金貴到燒不開一壺水瞭?”
侍立在側的芙鴦心頭一緊,連忙躬身。
“娘娘息怒,奴婢這就去換滾燙的來。”
她昨夜就察覺主子心緒不寧,今晨這火氣,更是印證瞭昨夜怕是一宿沒安枕。
喬亦竹看著芙鴦匆匆而去的背影,那股邪火非但沒壓下去,反而更盛。
“啪!”
她纖長的手指帶著幾分蠻力,將梳妝臺上的一支不甚喜歡的珠花掃落在地。
珠花墜地的清脆聲響驚動瞭簾外候著的宮女們,有兩個膽小的幾乎是立刻跪伏在地,生怕被這怒氣牽連。
“都杵著作甚?當木樁子嗎?”
喬亦竹站起身,外衫滑落些許,露出銀紅緞帶束緊的襦裙,顯出一種緊繃的攻擊性。
“殿角的灰積瞭半指厚,沒看見?窗欞上那是什麼?鳥糞嗎?瓊花樓是豬圈不成?負責灑掃的,滾出去!給本嬪把啟祥宮東側殿的回廊,一寸一寸擦幹凈,擦到能照出人影!擦不完,午膳就別想瞭!”
被點到的兩個小宮女嚇得臉色煞白,噗通跪下磕瞭個頭,連滾帶爬地出去瞭。
“還有你!”
喬亦竹的目光銳利地釘在一個捧著銅盆的小太監身上。
“端個水都哆哆嗦嗦,盆沿的水濺到本嬪榻前的地毯瞭!眼瞎嗎?去,院角那幾株芍藥,花瓣都給本嬪數清楚瞭,少一片,仔細你的皮!”
那小太監低頭,小腿肚止不住打顫,顫顫巍巍地應答。
“是……是,奴才這就去數芍藥瓣……”
喬亦竹的火氣如同被點燃的西域烈酒,一發不可收拾。
插花顏色俗氣、熏香味道太淡、早膳點心不夠酥脆……瓊花樓裡侍奉的宮人,上到近身侍奉的二等宮女,下到負責粗使的小太監,幾乎被她挨個尋瞭錯處,劈頭蓋臉訓斥一通,罰跪、罰做苦役、罰沒午膳,花樣百出。
一時間,瓊花樓內噤若寒蟬,隻餘下她帶著怒意的斥責和宮人們壓抑的抽泣、請罪聲。
芙鴦端著新沏好的滾茶進來時,正撞上這低氣壓的風暴中心。她深吸一口氣,將茶盞穩穩奉上,聲音放得極柔,帶著安撫的圓場意味。
“娘娘,消消氣。喝口熱茶潤潤喉。都是奴婢們愚鈍,惹娘娘煩心瞭。您身子要緊,莫要為這些瑣事動肝火。”
她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用眼神示意旁邊一個嚇得快暈過去的宮女趕緊收拾地上的珠花碎片。
喬亦竹一口氣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焦躁又無處發泄,隻能從鼻間冷哼一聲,揮手將妝奩上擺著的其餘珠釵玉玨都拂到地上。
芙鴦無奈地嘆瞭口氣,彎下腰,一邊撿起散落的珠釵,一邊輕聲哄著。
“娘娘,您這樣生氣,大皇子殿下知道瞭可要心疼的……”
喬亦竹剛被一個小宮女笨手笨腳的樣子氣到頭昏腦漲,冷不丁聽到行啟的名字,動作一頓。 想起自己的兒子,心裡的無名火才稍稍壓下去一些,嘴角的弧度添上一抹慶幸。
是啊,她的啟兒至少有做兄長的樣子,拎得清輕重,不像那誰,還未和縣主成婚,便納瞭個大五歲的侍妾,給皇上連庶長孫都抱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