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軒內,裴韞歡正半躺在榻上,閉目養神,臉色依舊蒼白,但比之前多瞭幾分紅潤,似乎是調養得宜之故。
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略顯豐潤的手上,至今仍不知那暗格中的毒物為何物,但這一年多來的調養,讓她的身體狀況有瞭明顯好轉。
臻嬈尋來的太醫說,她的身體底子不錯,隻要固本培元,滋養臟腑,再佐以驅穢解毒的方子,日後還是有可能孕育子嗣。
希望,哪怕微如螢火,也足以成為灼燒她野心的幹柴。
臻嬈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碟新制的、色澤鮮艷的繡球幹貝放在榻邊小幾上,覷著主子的臉色,低聲道。
“娘娘,昭陽殿那邊……剛傳來的消息,柔夫人平安誕下十一皇子,皇上賜名行宵。”
裴韞歡的目光在幹貝上停留瞭片刻,那鮮艷的顏色讓她想起瞭宮外集市上那些熱鬧的小攤。
柔夫人誕下皇嗣,雖是好事,卻也是對其他有皇子或皇女的嬪妃的打擊。
這些日子,她表面上按部就班地調養著身體,喝著那些苦澀不堪的湯藥,背地裡卻也沒少在暗中發力。費盡心機,驅使心腹眼線在宮中搜尋一切有用的消息和資源,隻為能更快地找到那暗格中穢物的源頭,一擊制勝!
如今柔夫人誕下皇子,暗中下手的那位……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備一份賀禮。按……正四品婕妤賀正一品夫人誕育皇子的規制,再添三成。”
她語氣淡淡。
“庫房裡那對前朝雕工的暖玉如意,取出來。本嬪記得還有一套赤金累絲嵌紅寶的桃花頭面,也一並備上。務必體面、貴重,顯出本嬪的誠意。”
“是,娘娘。”
臻嬈點點頭,連忙轉身去準備。
稍晚些時候,一份謄寫工整的賀禮清單被恭敬地呈到裴韞歡面前。
臻嬈低聲道。
“娘娘,都按您的吩咐備好瞭。暖玉如意、赤金頭面,另添瞭蜀錦十匹、百年老參兩支、南海珍珠一斛。內務府那邊也打點過瞭,明日一早便送去昭陽殿。”
裴韞歡的目光在清單上掃過,每一件物品都價值不菲,足以彰顯她裴傢女的財力和身份。
“楊太醫那邊……可有新的消息?關於百益丹所需的那幾味稍偏的藥材?”
臻嬈立刻會意,湊近些,用氣音道。
“回娘娘,其中一味何首烏,最好是用百年生的,太醫院藥庫存得極少,且尋常方子用不到。奴婢托人暗中查瞭最近半年的取用記錄,僅有幾位年高體虛的老太妃按例領取少許配養生藥膳,用量微乎其微,且皆有明確記錄可循,並無異常。”
“哦?”
裴韞歡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瞭一下。這結果,既在意料之中,又讓她感到一絲失望。
“幾位老太妃……都是誰宮裡供奉的?日常藥膳方子,可有抄錄?”
“奴婢記下瞭名號,都是頤養天年、不問世事的老祖宗瞭。至於藥膳方子……”
臻嬈面露難色。
“太醫院有規矩,各宮主子日常調理的方子,若無諭旨,外人不得查閱。奴婢……不敢貿然行事,恐打草驚蛇。”
裴韞歡沉默瞭。
是啊,查檔冊已是冒險,再深究方子,風險太大。對方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穢物埋在她添妝櫃子的暗格裡多年,手段必然通天。
她閉瞭閉眼,極力壓抑住心底翻湧的怒火與不甘,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盯著昭陽殿,不是盯著柔夫人,是盯著……所有可能因她生子而不悅的人。喜事之下,最容易藏著禍心。那幕後之人,若真按捺不住要動手,此刻……或許正是最易露出破綻的時候。柔夫人是明靶,我們……要看清那暗處的箭。”
臻嬈用力點頭。
“奴婢明白!定會加倍小心,盯緊各處。”
秋風起,天氣涼,日漸短而夜漸長。在這樣的秋日裡,一場盛大的宴飲即將拉開帷幕。
皇子公主們陸續長大,最大的已經十五歲,年紀小的也有一半以上入瞭太學。陸丹恂一向重視皇子皇女的教養,時常組織各種宴飲與活動,既為聯絡感情,也能順便考校皇子公主們的學識教養。
謝蓉婷倚在暖榻上,身上蓋著厚實的錦被,臉色比起半年前的紅潤爽利,顯得蒼白瞭幾分,下頜也尖瞭些許。
瑩茗放下藥碗,為她掖瞭掖被角,輕聲抱怨著。
“都怪這秋老虎作怪!前兒還熱得人隻想穿單衣,今兒就冷得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
她嘆瞭口氣,語氣心疼。
“小主,您最近都瘦瞭好些。”
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濃重的苦味,謝蓉婷隻看瞭一眼,胃裡便條件反射般地一陣翻攪。她微微蹙眉,但很快又舒展開,伸手接過瞭碗。
這半年的煎熬,根源說來可笑。她謝蓉婷,一個冀州安平國教書匠的女兒,自小吃的是粗茶淡飯,脾胃早已習慣瞭那份簡單,後來父母相繼離世,她咬牙選中瞭宮女,這才告別餓三天飽一頓的磋磨。
如今更是從九品少使到七品良人,月俸翻倍,飲食供應也隨之水漲船高。
那些膳房精心烹制的膏粱厚味、滋補過度的珍饈,對旁人或許是恩寵,對她這副平民腸胃,卻是難以承受之重。
腹脹、腹痛、便臭難消……太醫診脈,隻道是“飲食自倍,脾胃乃傷”,開瞭健脾化濕的方子,囑咐飲食務必清淡節制。
可宮裡的“清淡”,與她理解的,又豈是一回事?
少油少鹽少糖,無辛辣刺激之物,雞鴨魚肉幾乎斷絕,主食也以清淡易消化的米粥、山藥、糯米糕、薏仁湯、蕎麥面等為主。
但即使如此,吃得稍多些,仍是腹脹不消化,甚至腹痛腹瀉,這半年,她幾乎是數著米粒、喝著白粥熬過來的。
期間聖上的兩次探望,一次是病勢最沉之時,一次是前月她略有好轉,也讓這偏殿的門庭,比以往熱鬧瞭幾分。
隻是這熱鬧,她大多隻能隔窗聽著。比如今日,皇後娘娘在禦花園設宴,宴請皇子公主及伴讀們,名為賞秋菊,實為考校學問,聯絡天傢親情。
這本是她謝蓉婷大展文史所長、進一步鞏固聖眷的絕佳時機。
可如今……她低頭看著自己搭在錦被上、依舊沒什麼血色的手,隻能無奈地嘆口氣。這副身子,連久坐都吃力,如何能去應付那等場合?
“瑩茗。”
她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壓下喉間的翻湧,聲音帶著病後的微啞。
“今日禦花園那邊,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瑩茗忙遞上清水給她漱口,又奉上一碟子鹽漬的青梅讓她壓壓苦味。
“回小主,熱鬧著呢。聽說皇上考瞭幾位年長皇子的策論,三皇子殿下對答如流,很得嘉許。幾位公主也獻瞭才藝,大公主撫瞭一曲《秋思》,意境清遠,連皇後娘娘都點頭贊許瞭。”
謝蓉婷隻是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案幾上那對小泥獅子上,心中默默思量著。
她如今已經升瞭七品良人,在偏殿中也住瞭近四年,對宮中的明爭暗鬥看得更清楚。皇子皇女們雖在童稚之年,但在這深宮裡,隻要沾上那個“爭”字,就再無天真可言。